苏嘎舍散文
江苏兴化●苏宝大
我降生在一个偏僻的水乡的小村。在地图上,曾经是找不到的。而如今有了高科技的软件——“高德地图”,据说能找到了。我抱着试试看,下载到我的手机上,确信了。就在那个小小的圆点旁,清清楚楚写着——“苏仁村”三个字。
可在我印象中,从没听过外路人,问起“苏仁村”的。都问一句:“苏嘎舍”从哪儿走,还有多远?
据说,有个曾经在我们村执教数年的钱姓私塾老先生,他说,“苏嘎舍”就是个宝地。
他不是信马由缰说的,他根据“苏嘎舍”东西南北,绕村河流的走向,及家家居住的地形位子,说,“苏嘎舍”就是个乌龟地。
所谓的乌龟地,说的是,村南首的庙宇,像乌龟的头;村北的土路,像乌龟的尾巴。散落在东西南北、零零散散、居住着的房屋院落,像乌龟的壳和乌龟的爪。
就是说,“苏嘎舍”是一只头朝着南,漂浮在青悠悠、碧清清水面上的大乌龟。所以才称乌龟地。老人们听后,左瞧右看,倒也觉得老先生有文化,说得靠谱。
他看中了这块宝地后,据说,钱老先生曾当着“苏嘎舍”人的面,说将家中的一个三丫头,嫁到我们“苏嘎舍”来。后来不知怎么的,不了了之。
“苏嘎舍”,的确如钱老先生所说,人杰地灵,人才辈出,真是块宝地。
“苏嘎舍”,世世代代,祖祖辈辈,省吃俭用,家家重视教育,重视培养小孩。“苏嘎舍”的教书先生,在全镇是出了名的多。坐一起,喝酒,两桌不得少。全镇各企事业单位上,均有我们“苏嘎舍”的人上班。就连北京紫禁城的中央总参谋部里,也有我们“苏嘎舍”的苏银荣穿着一身戎装在那儿上班呢。
可在我幼小的记忆中,“苏嘎舍”特别的落后,特别的让人乏味。
一到夜晚,“苏嘎舍”的天,好像比西边的安丰镇,比北边隔河的新垛乡,要黑得百倍。怎么个黑法?夜里,要是忙着在巷子上走野路,面对面地撞得人鼻青眼肿的家常便饭。
夜里,从梦中醒来,不是鸡叫,就是“汪汪”的狗叫。寂静的夜,总显得漫长。
“苏嘎舍”的冬天,永远呈现灰色。树木,墙壁,茅屋,土路,皆是灰色……
唯有春天,家家屋梁,燕语呢喃,伴人入眠。“苏嘎舍”的春天,才真正开始了活泛。池塘的水泛绿了,地里的庄稼返青了。满田野的菜花儿,如黄艳艳的火焰,满大地的燃烧着。家家的祖坟,都湮没在了油菜花儿的海洋里。
田野,风悠悠地吹,送来阵阵缕缕泥土儿和花儿的香。小鸟儿,满树满枝头,唧唧啾啾,满屋脊上,鸽子“咕咕”叫。
晚霞落尽,庄子上空,一柱柱、一片片、一缕缕,袅袅升腾的炊烟,嗨!多好看啦!
草长莺飞的田野,优美恬静的环境,大自然恩赐了“苏嘎舍”这份大礼。可我从没发现“苏嘎舍”的老老少少,回过头来欣赏过这样的自然美景。祖祖辈辈,男女老少,一年四季,养鸡,养猪,养鸭,养鹅,生养小孩,挣工分,养家糊口,倒床便睡,他们哪有这份子闲情停下来欣赏呢。
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年代,“苏嘎舍”,寸步难行。想出庄,必坐船。船,成了当时的首要的交通工具。记得我六、七岁时起,就整天满村庄的疯玩。村庄是我的天地,田野就是我的乐园。
在那个食不果腹的年代,我们只能凭借一种野性的胆量,在田野中忙碌奔波,不为别的,只为能获取到我们所需要的营养。“苏嘎舍”的水,滋养了我们世世代代的人,给我们带来了无穷的乐趣。
或许基因遗传能决定一方人的天性。所以,水乡后代,一代一代喜欢水,一代一代离不开水。水,培养了他们的聪慧,水,也培养了他们的胆量。水乡的娃儿们,从开始学走路,到开始学游泳,他们从不需要父母亲的教导。半大的孩子,水边蹲蹲,水里钻钻,没几天就能游泳了。
因为父母亲告诉了他们,在水乡,只有学会了游泳,才能逃脱死亡,才能生存长大;因为只有学会了游泳,才有胆量撑船、渡河,才能走出家门。
“苏嘎舍”,一出门,就见大河、小河。有河,就走不了,就得撑船渡河。而要是没有渡船的地方,就得下河游泳过去。要不然,你就站在岸边着急,你就被人家当着笑料传出。长大了,甚至会找不到老婆。这就是水乡残酷的现实。
站在“苏嘎舍”任何角度,任何方位,放眼望去,处处皆是小河,大河。有水,就会有鱼、有虾、有螺蛳、有河蚌、有蚬子……样样皆是不错的乡村的野味。只要你学会了游泳,春天一到,你家的餐桌上才能飘散出乡村的野味来。这就是水的神奇魅力,这就是水赋予了水乡孩子们应得的享受。
跨过村东的桥,走不了多远,便见一宽阔的南北向的“雄港河”。
“雄港河”上没桥,阻隔了世世代代人向东出行的路。
“雄港河”两岸,专为防洪排涝而修筑的,高约二米,宽约六、七米的沙土林圩。林圩之上,茂密的长着一种家乡人称之为“丁子槐”的树,又高又大。浓浓郁郁,遮天蔽日。
“雄港河”的两岸,挨及到水的地方,密密匝匝长着一种叫芦竹的。芦竹,贱生贱长。冬天割了,春天又开始长了。到了夏秋天,有的芦竹斜长在水面上,是鸟儿们栖身的乐园。
夏天,我一个人常到那儿挑猪草,能从大小的鸟窝里,掏出过若干种大小不一的'鸟蛋。大的如小鸡蛋,小的如花生米。周身浅绿的、斑斑点点的均有。拿回家给母亲烧着,兄弟姐妹,人人享受,美餐一顿。
对岸,眺望过去,不尽的田野。冬天灰蒙蒙;夏天绿油油。
每年的夏日,我常见胆大一些的伙伴,游去对岸,偷些瓜呀、挑呀。
大概是我十多岁的那一年,我也壮起了胆。
当我游过去,裸着身,胆胆怯怯,爬上岸,爬上圩,就见一“A”字形的渔棚。
我轻手轻脚,猫弯着腰,走近那渔棚前。门是虚掩着的,有种“柴门半掩寂无人”的感觉。不料,渔棚门背面,传几声咳嗽声。随即,门吱嘎一声,走出一老人,七十多岁,满腮的胡须,却有一脸的和善。他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我挺不自在的。老人应该揣测到了,我是来偷瓜的。老人笑眯眯摸了摸我的后脑袋,下到瓜地里去了。
一会儿,老人捧了两只大水瓜给了我。后又让我上了渔棚前的河面上的一只小木船,护送我回来了。
我上岸后,老人不停地叮嘱再叮嘱:下次不许一个人独来,多危险呀。我捧着两只大水瓜,不住地点头。
那年初秋,我和几个伙伴约好,准备晚上去“雄港河”东一个叫“刘营村”看《地道战》的电影。偷偷约好,结伴而行。
夜晚,天空,月明星稀,月上三竿。我们走进到林子,走进到河边,跃入凉飕飕的河里,趁夜色的月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我们一起在水里扑通扑通折腾……
上岸,提着鞋,提着衣,赤着脚丫,光着屁股,在高高低低阡陌的月色田埂上奔跑。等我们到了“刘营村”,电影早放映了一半。
散场,原路折回。夜色、河水,皆凉飕飕。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我们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量呢?
我记得从我很小的时候起,母亲就开始培养我超人的胆量。
记得我还穿着开裆裤子,母亲就让我独自去村子河的南边“苏嘎圩子”,送午饭给在田里劳作的大哥。想去,非得越过那条东西向的叫“马路沟”河上的小木桥。小桥总是摇摇晃晃,吱吱嘎嘎。
记得我第一次上了这座桥,没走上几步,就进退两难,吓出了我一身的冷汗。
后来,母亲知道了我还有这份子胆量,就让我去得多了。白天去,傍晚去;晴天去,雨天也去。
印象中,“苏嘎圩子”南边挨着河坎的地方,有一处长着几棵又高又大的树木。树荫下,埋几座矮矮的土坟。矮坟四周,荒草凄凄。树上一只一只的鸟窝。白天走到这树荫下,觉得很怕人;要是夜晚至此,突然从树顶啪啪啪啪,飞窜出喜鹊、乌鸦或猫头鹰什么的,准会让人毛骨悚然。
村西有条河,南北向。把原本一个自然村,隔断成了犹如东西两半球。村东“苏嘎舍”,村西“薛家舍”。
这条河,虽然没东边的那个“雄港河”宽阔,但水倒是挺深的。夏天游泳时钻进到河床淤泥上,水冰凉冰凉的。这条河,可能处在村庄的西侧,祖祖辈辈,靠船下篙,就称它为“西港河”。
“西港河”,早年一直没有桥。
从我记事时起,河面上常年漂浮一只灰色的小木船。
小木船两头,各镶有一小圆形的铁环环。铁环里,套系一根绳头。绳头的一端,系到西岸上的树根上。人从东岸要渡河去西岸了,人上得船,走到木船的西一头。蹲下,两手拉绳。拉一把绳子、就丢一把,就能上得到西岸去;绳子的另一端,系在东岸上的树根上。人要从西岸渡河去东岸,人上得船后,走到木船的东一头,蹲下,拉绳,就上了东岸了。不管怎么说,不动手,不费力,就过不了这河。
风里,雨里;云里,雾里,这条小木船,没人渡河时,它就孤寂寂地在水面上飘呀荡的。
刺骨的冬日,草绳冻得硬邦邦的。有次,我曾在寒冷的冬天的大早渡过这条河时,被冰冷刺骨的草绳,冻得手指头发疼发麻。
后来,村上的干部可能为了安全方便起见,便在这条河面上建起了木头桥。
所谓桥,只不过是由歪歪扭扭的八根木头桩,几十根长短厚度不匀的横木板,铺就而成。走在上面,摇摇晃晃。听老人们说,是河水深,桥桩细而高的缘故。
遇大风、大雨、下雪天,总见到老人、妇女、小孩,从桥面上,爬过来、爬过去。
这座桥,后来就成为了“苏嘎舍”的人,进进出出必经之路。
村庄的北面,是一片开阔地,中间有一条两米多宽的土路。
土路的两侧,有深水渠。水渠两侧,长着一种矮矮的野杨柳。野杨柳的根下,长着各种的野草。夏天开野花,冬天结野果。招来蜜蜂、引来蝶。
深水渠里,夏天到秋天,总是有水的。也好像总有取不尽的小鱼、小虾。秋天甚至有人捕到螃蟹的。
这时,远远望去,金灿灿一大片。丰收的喜悦,从男人们那矫健有力的步伐声中就能体现了出来;女人们挥舞轻巧的镰刀,脸上总是堆满了笑意。
我们儿时,常常在这水渠两边的田埂上,春天,放风筝,拔茅针,夏天,摘蚕豆,麦田里,躲蒙子;秋天,掐野花,摘野果;稻田里,逮蚂蚱,逮青蛙,逮昆虫……
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过后,鱼儿窜,蛙声起。我会拿上小提罾,那些鲫鱼,鲢鱼,长鱼,秋鱼……总会顺着沟渠里逆流而上的天水,窜进沟渠,窜进田野,窜进到我们的小提罾里......
土路的尽头,距离“苏嘎舍”的村子二三百米远,有一条东西向的“海沟河”。
“海沟河”,是我童年梦幻中的一条河。隔岸,属“新垛乡”了。虽一河之隔,“新垛”,她就成了我童年时,可望而不可及的梦幻之地,这就叫“隔河千里远”的无奈。
我常常孤寂一人,坐在这“海沟河”南岸的树荫下,看着那捕鱼人,轻驾一只只两头翘翘的小木船。那是捕鱼人特用的一种小木舟。
小舟两边的船舷上,竖立起数根粗粗的短短的矮木桩。矮木桩顶端,横着根短木棍,短木棍上,站立几十只黑色的鸬鹚。鸬鹚开始捕鱼前,捕鱼人会在每只鸬鹚长长的颈项脖子上,系一根细绳套。
捕鱼人,或站船梢,或站船舱,或站船艄。他们人人手中有一竹竿。声声令下,只见鸬鹚从横着的短木棍上,一只一只飞跃到水面。
此时,捕鱼人站在船的面板上,啪啪!啪啪!用脚跺着船面板,嘴里不停地“嗬嗬!嗬嗬”吆喝着,鸬鹚就在水面上沸腾了。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从水里叼出一条条大小不等的鱼儿。捕鱼人忙开了。不停地用细长的竹竿,将捕到鱼的鸬鹚,一个一个勾引到小船上来,从鸬鹚那长长的颈项脖子里夺下鱼来,再将鸬鹚抛入到水面。
当遇有十几斤的大鱼时,场面热闹了,也最有看头。
只见几十只的鸬鹚,一会儿水里,一会儿水面,溅起阵阵浪花,一起围攻,一起抬拿。这是我最喜欢看的,我常常相呆至大半天。
傍晚的“海沟河”,两岸萤火点点,蛙声一片,令人陶醉。忙活了一天的男人女人小孩子们,跳进到清凉清凉的河水里,嬉戏、疯闹,小伙子小姑娘们在水中调情打俏的皆有,他们忘了一天的疲劳了。
“海沟河”,是承载兴盛一时的扬州市“湾头镇”至盐城市大丰县的“白驹镇”“扬白班”往返旅客的水上交通枢纽的必经之路。
当从烟囱中冒着白色烟雾的轮船,从西边的安丰镇驶来我们这儿叫“葛垛营”的码头时,总会先拉响几声的笛声。此时,应该是临近午饭时辰了。
因为每次轮船那长长的笛声,一飘到了我们“苏嘎舍”的巷子上时,我准能听到婶娘们、奶奶们,说,轮船到啦!饭煮好了没有?田里的人马上回来吃饭啦。也许那时候家家没钟表,也许那时候这艘轮船到达“葛垛营”码头时,应该是到了临吃午饭的时辰。这就是我童年中,印象最深的记忆。
我常常独自站河的南边,当轮船靠近到“葛垛营”码头时,就能听见说扬州话的船员,在船头指挥上下的旅客。
等旅客们下上完毕,一声短促的汽笛,只见轮船的烟囱中,冒出一股白色烟雾,就见船身往后一埋没,轮船就徐徐离开了码头,调转了船头,向大丰县的“白驹镇”方向驶去……
我的童年我的梦,就在一天天一年年的梦幻中,慢慢度过了我天真、好奇、而又寂寞的时光……
我站在这“海沟河”岸边,我天天看着这轮船从“葛垛营”码头,驶向大丰县的“白驹镇”;再天天等着这轮船从“白驹镇”驶回到“葛垛营”码头的轮船,我一遍一遍默默地在心里发誓: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坐上这条大轮船,走出“苏嘎舍”,走向外面精彩的世界……
不知不觉冬天来了。乡村的冬天来得早,乡村的冬天也寒冷。
水渠边,野杨柳,顶着阵阵寒风,开始飘下片片残叶,光秃秃,稀疏疏。
七九年寒冬,我和父亲终于跨过了“海沟河”,登上了从大丰县的“白驹镇”驶来的那条我曾梦寐以求的大轮船。
那一天,我是接到兴化县人武部“入伍通知书”两天后,报到去了。那年,我揣着远大的梦想,揣着红彤彤的“入伍通知书”,离开了“苏嘎舍”,我跨进了大上海的绿色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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