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着生命和自由的内蒙古草原散文
1996年7月的一个夜晚,我迷失在内蒙古苏尼特草原漆黑的夜色中。尽管那辆破旧的老爷吉普车已经带着我们穿过了从黎明开始的整个白天,我们从一个蒙古包追逐至另一个,目的是寻找叫罗布松·苏都巴的马头琴手。琴声、歌声、奶茶、酒香、手扒肉、那达慕、摔跤手……已经在草原的连绵里带给我太多的感受,以至于我没有任何疲惫,情愿淤在这泥泞的草地中。
有人说:白云是蓝天的浪漫,骏马是草原的浪漫,长调是心灵的浪漫。还有人说:如果以美学命题取代诗性的文学描述,“长调是心灵的自由”。说这话的蒙古学者满都夫认为,在游牧的自然经济状态下,人拥有与自然之间最完整的感觉,这种感觉叫做“自由”。牧人将草原视为躯干的感觉就是自由吧?也许在蒙古包的毛毡上,他只能用热呼呼的奶茶遮掩自己面对陌生人的木讷。但当你沉浸在草天一色的感慨里,他却领着自己的畜群在寻找碱草地。他懂得在严冬刮着白毛风的时候,让羊顶着风出去,顺着风回来;懂得在春天让羊群多跑,好出汗、脱毛;也懂得羊要在夏天抓水膘……
而歌,就在那马蹄的跌宕、羊群的欢叫,在草原下汩汩的泉水里流淌了。
这是自由如歌的倾诉吗?长调的律动和歌腔一如广袤无垠的'草原,恣意的流淌着四季轮回的气息。
在草原学习长调的日子里,我知道蒙古人用“朝黑拉嘎”这个词汇来命名“不同的自由节奏”,它也将我的视野带到了“长歌”“狼嗥”的历史纵深。那是匈奴单于在旷野上搭起高高的神台,期望两个女儿能够配于天神。神未至,却来了狼。走下高台的小女儿,随着神狼驰骋于草原,狼群踊动着发出悠长的歌嗥。
是北方的天狼吧,它长嗥般的歌腔,回荡着草原牧歌的共同基因。每次给学生们述说蒙古族音乐,我都要重复这个故事。然后,再告诉他们捕捉长调特征的另一个“关键词”:“诺古拉”。
我第一次被“诺古拉”触动,是在莫德格妈妈的歌声中。在近一个小时几乎不停的歌腔里,她的气息击出喉、腭、胸、鼻、头腔的共振,而人却仿佛入定的老僧。当我问讯长调的演唱,她说:“说到发音啊?我们长调是从里头发出来的。嘴不能张得大大的,不能动音越高,上唇越往下,脸不要那么多表情。完全靠喉咙里面,靠肚子里面装的气息。你们说‘诺古拉’?哦,那么秘密的、深深的、暗的、内部的……”
老妈妈的歌唱和言谈,让陪我们采访的娜仁其木格吃惊。这位乌兰牧骑的歌手说:没想到这个每天放羊、拉水的老太太,肚子里藏着那么多歌。
著名蒙古族长调歌手“草原雄鹰”哈扎布和潮尔手萨仁格日勒,后来,我在锡林郭勒草原见到曾被誉为“草原雄鹰“的长调歌手哈扎布,老人告诉我: “说到长调最重要的是气息。歌子长短不一样,要求气息不断,有了不断的气息,唱什么都不困难。所以,一开始就要练习吸气、用气。小时候,老师要我骑在马上,顶着风唱,这样就能锻炼出气息。民间里哪知道什么高音、中音、低音的位置,就是唱,唱着唱着就找到自己的感觉……我觉得,长调的气息有三层,第一是小肚子,第二是肚子,第三是胸腔。唱歌时,该用哪个用哪个。说到‘诺古拉’呀,我觉得这是没法教的。民间也没有教。它是自己体会的,是自然唱出来的感觉。要根据个人的条件自然发挥。不能教,不能像拧螺钉一样,固定的,一拧就拧进去。那样的话一首歌就唱的没有味儿啦。”
“诺古拉”的蒙古语原意为“皱褶”或“拐弯”,有人说它和蒙古语发音中的声带振动相关;有人说它体现了辽阔的草原气息和蒙古人特有的虚怀若谷,以及内向的民族心态和独特的音乐感觉。近年来,蒙古族的音乐家们,又对它进行了喉咙、下颚、上颚、鼻腔,以至于建立在阴性词上的假声泛音、真声的高音等十数种演唱技巧的分类与研究。
无论怎样,歌者心里如果没有感动,如何化成长调中“诺古拉”的颤动呢?这颤动出自歌者的呼吸,就像草原上的牧人面对着自然。那天,在鄂托克前旗的扎木苏老人家里,适逢下雨,车无法行走,我们就住下了。雨后,我们和老人一起去沙丘里转悠,空气那么清新和潮湿,自然的天际似乎伸手可及。这时,老人又放开了歌喉,那悠长的歌声,像是把天地都摇动起来,沙丘、土屋、骆驼草还有蓝天,一下子充满了生机……
因此,到草原去吧。去迷一次路,你才能渐渐地感受到那些悠长的歌腔里,蕴藏着的生命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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