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娘老跟我念叨,说小妹长这么大没出过门,孩子真够苦的!娘每每说到这儿,眼圈就会变得湿红,我便从娘红红的眼圈里读出了隐匿在她内心深处的痛。
妹妹在家中排行最小,但她从未有过半点娇惯和任性。那年,我和二弟相继落榜回到村里,一下子让家的上空笼起阴云。彷佛一夜之间,父亲的背好像变得更驼了。考不上大学,我准备报名参军,可就在我穿上军装要走的时候,却遭到母亲的强烈反对,母亲说,父亲有病在身,干不动重活。在家里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要当兵。母亲显然对我弃家不顾的自私充满怨怼,好长时间都不再理我。就这样我和母亲在暗地里较上了劲。
可我没有想到,后来能够顺利来到军营竟然是因为小妹。“爸,让哥去吧,到部队奔出个前途总比呆在家有出息!”小妹苦口婆心地劝导,终于让母亲改变了看法。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小妹却因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小妹辍学了。那年她13岁。13岁的小妹用她柔弱的肩膀挑起了生活的风霜雪雨。
勤劳的小妹几乎成了家庭的支柱。不管是脏活累活,小妹都挺了下来,就连那些在庄户人看来都很难把握的细密活、功夫活,小妹居然也能干得得心应手。于是就惹得那些有男娃娃的人家生出了许多羡慕,说日后谁若是讨上小妹做媳妇,那会福气一辈子!可我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并不为这样的“赞誉”而激动,相反却生出了一种蚀心入骨的痛。我知道小妹这样实在是被“逼”出来的!我至今都不会忘记那年夏天回乡探亲,触到妹妹的手:那是一双已经找不到任何女性特点的手,十个指甲全都凹陷了,骨节畸形粗大,干裂的皮肤像枯缩的树皮。我捏着小妹的手,同时也触摸到了一个农村少女苦难的命运,城里的姑娘竭力想用脂粉和时装留住青春,而我妹妹的青春却在生活的重轭下零落,化作了泪水和尘泥。为了我,这个哥哥的前途,小妹牺牲了自己童年和少年的全部!
“妈,我想带妹妹到云南!”冬天闲了,我知道只有这个时候小妹才会有属于自己的一点时间。
“可这能行吗?”娘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顾虑。
“能行!”我的答话坚定如铁,不容娘有半点反悔。
知道我要带她出远门,那几天,小妹比任何时候都高兴。整日蹦跳着,哼唱着,像只快乐的小鸟。父亲见小妹这样,唯恐她不好好干活,就不时地“警告”小妹,说这几天内要好好“表现”,否则就取消她跟我出门的“资格”。每值此时,小妹总是用求助的目光望望我,尔后便默不做声地出去干活了。
踏上火车的那天,小妹才知道她真的要出远门了。初次离家的小妹,蓦然感到山外的天地原来竟这么大、这么远。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现代化城市让小妹眼花缭乱。一路上,她用好奇的眼睛打量着车厢外面的世界,一股脑儿问了我好多问题。“哥,火车在那么细的两条轨上走,为啥滑不出来?哥,城里为啥还有那么多的叫花子……”面对小妹提出的任何一个哪怕近乎天真的问题,我都没有理由拒绝她。我知道生在农村的小妹尽可以把“种田经”念得烂熟于心,却因为闭塞而不可能理解这都市背后的文明与繁荣。望着她脸上露出的从未有过的欣喜和激动,我的眼睛突然变得潮湿起来。真的,我无法让小妹的知识变得渊博丰富起来,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快到部队,带她到驻地的城里好好走走。
然而我却失望了。一到部队还未把小妹安顿好,我就被招去开会,整整一天,我沉缅于紧张的连气都喘不过来的气氛中而忽略了小妹的存在。直到下班时,我才猛然想到小妹已经被我关在屋里好长时间了。我接受的任务是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采访一位军嫂,而且第二天早上就得动身。可我怎么忍心将这个消息告诉小妹呢?她刚来还不到一天。从机关到我的宿舍仅有百米之遥,而那天我却走了很久。
推门进屋,小妹笑着迎上来说:“哥,你回来啦,看我粘的还行吗?”说着便将一个厚墩墩的剪贴本递到我面前。这时我才知道,不甘寂寞的小妹呆在屋里整整给我做了一天报纸剪贴。那是在探亲之前没有完成的一大堆颇为零散的从报纸上剪下的小块文章,聪明的小妹就照着我的做法把它们粘贴得漂亮而整齐。望着妹妹满是浆糊的手,我激动得什么也说不出来。“哥,部队工作忙,俺不能影响你,明天俺就回去!”小妹仿佛看出了我的心事,她的话让我怔了半天。“可,可哥说好要带你到城里看看的啊!”说这话时,我的心在颤抖,有热辣辣的流质从眼窝里涌出。“不用了,其实能走出咱家的院门,看看外面的天,俺这辈子就够了!”
小妹要走了。我好想挽留她,可我肩负的采访任务却不能让她留下。那天早晨,我送小妹上了火车,所有想好的话都没说出来,全化作了眼眶里的泪水。只是小妹一个劲地在安慰我:“哥,别担心,我会回去的,你要注意身体!”
一声长长的鸣笛之后,火车慢慢启动了。小妹猛地扭头看我,那一刻,她的眼睛和鼻子都红了。火车越来越快,我再也看不见小妹的脸,而她伸出车厢的手却在不住地挥动、挥动,永远定格在了我的心头。
回到屋里,我怅然若失。目光蓦地又落在小妹给我粘好的剪贴本上,而剪贴本里却有一张纸条露出,上面是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迹:“哥,我走了,我知道你的工作很辛苦,要好好照顾身体,留下这一百块钱,你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吧。我知道当面给你,你肯定不要……”下面写的什么我已经无法辨清,泪水一下子冲决了眼堤,疯狂地漫过我的脸颊。
小妹回去了,又回到了那个古老的小镇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是一个贫穷、偏僻、视传统如生命的小镇,它表面的幽雅与生动掩盖了深藏在背后的那种冷酷与萎顿。在那个小镇上,女人,如果立不起走出山门的信念,并付诸行动,就将在这个火柴盒大小的空间里重复着出生——成长——结婚——生育——死亡这个枯燥单调的生活轨迹。像她们的先辈们一样,她们有的甚至一生都未迈出小镇一步。而我的小妹却只出过这一次门,那以后,她再也没有机会出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