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酒的散文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题记
杜甫晚年漂泊无依,居无定所。大历年间,终于在夔州都督的照顾下,于夔州暂时安定下来。
有老友闻讯携酒肉前来探望,两人便浅酌小叙一番。酒过三巡,朋友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子美,你的心里怕是只装了天下吧。”
穿着粗布青衣的诗人闻言愣了一愣,没有捏住酒杯的那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里有一块颜色稍浅的补丁,为了遮掩痕迹,细密的针脚上又缝了一支打着朵的白色杏花。他感受着手底下针脚与衣料不同的触觉,踌躇着,眼睛里泛起波澜。然而最终却只是任由沉默蔓延开,什么也没有说。
他却不是想起了开满杏花的烟雨迷蒙的村庄,因为战乱而空寂下来的都城,弃置的田地或者流亡的人们的暗淡的眼睛。
他只是想起杏花酒。
盛在坛子里的,装在壶子里的,斟在杯子中的,也盛在那个人眼睛里的,香醇绵甜的杏花酒。
月光下映着的小小酒盅,盛了满满的酒液,散发着馥郁的香气。拿着这样的酒盅,是不能够动晃的。半醉的诗人小心地从回忆的箱子里将它捧出来,惟恐一个不小心把酒中那花瓣拼凑成的小小的倒影打碎了,再也变不回来。
如果仔细看的话,是不难发现那影子在动的。这时候,月亮刚好出来了,于是那影子便得以变得更真切了些,约摸能看清里面的人是穿着白色衣衫的。诗人渐渐忘了旁边喝得醉醺醺的友人,只记得酒盅里映出的影子。
他看得入了神,那影子里的身形游移着,是在舞剑吧。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是那些招式他都是一清二楚的。
他都看得分明的,还有月光下映照着的花瓣的雪一样的颜色。雪一样的杏花落在那人也是雪一样白的衣衫上,便融化在了那衣衫里,然后随着动作滴落下来,滴进坛里,壶里,盅里,便成了散发着馥郁香气的.,香醇绵甜的杏花酒。疏狂的剑势是那样醇厚的基调,而暗含的不为人知的落寞,大概就是贯穿始终的些微涩意。
他亦熟知那人举杯时衣袖划出的弧度在月光下泛着银白的银色,触手是犹带微温的凉意,仿佛他眼睛里那盅杏花酒。
是了,那盅杏花酒。它比这世上任何其他的杏花酒都要清冽醇厚得多,但却是无论如何都映不出影子来的。它被粗心大意的人碰着,被有意捣乱的人一刻不停地搅动着,虽然还是一样的清,却破碎得不成样子,自然是映不出什么的。只有些许小小的光影,是未成形就碎了的影子,寂然地沉在杯底。
诗人觉得自己大概是醉了,醉在那一盅又一盅的杏花酒里。他喝了那么多的杏花酒,却没人知道,他想喝的仅仅是那一盅,深藏在那人眼中许久的一盅。他想,即使它有着比寻常酒都要苦涩的滋味,即使它被这世上的烟火气焐了这么久,依旧是一副将温未温的模样,那也不要紧的。
大概是看得太认真,诗人抓起宽大袖口的手渐渐松脱了。那枝杏花趁着诗人不注意,一个使劲就挣脱了他的手,直直地朝着那盅杏花酒坠下去。即使诗人反应地很快,袖口上还是沾了一点酒液。他顿了顿,也不去管那弄脏了的袖口,只是把手垂下来,仿佛做错了事的孩童。他看着那被打碎了的影子,它们混着月光,在杯子里晃荡。
他很清楚,他也是那些粗心大意的人之一。正是因为有他们这样的人存在,那盅酒终于是被打翻了。从来没有人能够明白那酒的滋味,以后也再不会有了。那样的疏狂和清远,是空前绝后的醇香,只由那一个人酿出,也只能由他独醉于斯。
他都清楚的。他既然清楚那人眸子里的那一盅杏花酒,那还有什么会是他不清楚的呢?
酒盅里的波澜渐渐小了,停了。令诗人欣喜的是,那酒盅里又渐渐显现出了影子来。月光还是一样亮的,可是那影子却变得稍稍模糊了些,似乎看不大真切了。
不过这样就够了。诗人怕自己再粗心起来,碰翻了它。便又小心翼翼地捧起那酒盅来,收回箱子里。箱盖慢慢合上了,月光是进不去了,可那影子依旧在晃动着。
诗人回到酒桌边上。友人没有得到回应,却早已不以为意地睡着了,壶子里的酒也凉掉了。可是诗人却微笑起来。
“此言差矣。”
这句话在夜色里转了一转,似乎并不需要答复,就如此兀自消散在空中。诗人看着今夜皎洁的月色,心里觉得自己的说法似也不够妥当。啊,应该说是只剩了天下会更好吧。
毕竟那里,原还有一盅杏花酒的呀。
他想,如果自己能是个再小心一点的人就好了。这样,即使喝不到这盅酒,那至少还能做一个捧杯的人。动作再轻些,缓些,小心地护着,也许这盅酒就不会洒得那么快了吧。
诗人仰起头,微微眯起眼睛。庭中的杏花树开得烂漫,飘飘忽忽地落下来,既像破碎的月光,又像一场不合时节的雪。
诗人想,大概那盅酒是倾在了这树下吧。要不然,这树怎么会开出如此灼灼的花来呢?
他长久凝视着月光下的花树,眼睛里逐渐满上了一盅杏花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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