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海郞散文鉴赏
我这人打小没有宏伟抱负,既不寻思着接过“雷峰的枪”,也没好好考虑过拿好“马列主义的书”,整天一门心思想着做个讨海郞,和大海耳鬓厮磨,与渔船长厢厮守。我所有青葱岁月的记忆,不是在钓鱼摸虾,就是在赶往钓鱼摸虾的路上。那时候家里有渔船,只要一有机会,我便往渔船里钻。难得“赋闲”在家,也是在厅堂里开起“造船厂”,照着渔船的模样,设计、取材、施工,所有工序一人全包,忙得不亦乐乎。说得冠冕堂皇一点,那时的渔船和大海于我如同诗和远方。说得不客气一点,我就是贪玩,不想去学堂。曾有一次,我逃课躲在船里享了几天“清福”,直到阿爸把我从船舱里揪回家,狠狠揍了一顿。往常阿母揍我,阿爸就是我的救星,我围着阿爸转圈躲避阿母的扫帚,阿母也是没招。可那一次,夫妻俩齐心协力前后夹击,阿爸下手是真重啊!那是印象中阿爸唯一揍过我的一次。阿爸揍我时咬牙切齿,怒目圆睁的样貌,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即便如此,也从未让我断了做个讨海郞的念想。一顿棍棒过后,该做的作业还是没有做,不该忙的“讨海郞什路” 还是没落下一星半点。
知子莫若父。阿爸可不会跟我讲什么人生大道理,苦口婆心地劝我“从善如流”,最直接了当的方式就是用实际行动阻断我实现人生理想的'通途,于是,便有了阿爸两次带我出海的经历。
一次是在暑假,阿爸带我随船出海“灯光诱围鱿鱼” 。那一次经历留在我脑海里的不是现代技术运用于人类原始渔业狩猎活动的震撼,也不是讨海郎通宵达旦作业的艰辛,而是茫茫汪洋中出现的那一片光灿夺目的景象和讨海郎忙里偷闲的惬意:漆黑的夜空下,渔船在汪洋中轻轻摇摆,船舷四周放置下水的灯光将近船几十海里照得通明透亮。飞鱼在海面上穿梭,纵情跳跃;水母在海面下伸缩,悠哉游哉;海蛇四处游荡,鱿鱼好奇地聚集在灯光下,焉然不知即将到来的危险……一切恍如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岛上那一夜的水下仙境。船一出港,讨海哥们在落日的余晖下,一边忙着手头上的活,一边“讲天抓皇帝” 。等待收网的短暂时间里,有的人偶尔会驻足船帮边欣赏海中那一场化妆舞会;有的人会独自躲靠在灯光下翻翻小说;有的人会聚在一起听听收音机、抽抽烟、喝喝茶、打打趣;还有的人会抓紧时间打会旽。孤舟深入海洋之心的孤独和恐惧感在讨海郎们嘻笑打骂面前消逝得无影无踪。时机一到,随着阿爸一嗓子:“收网咯……”,讨海哥们便悉数爬起,按照指令有条不紊地完成收网、捡鱼、入库、再次下网的所有工事。同样的工作,一个晚上要重复数次。天亮后,渔船背着朝霞返航。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海上看日出,也是第一次从海上远眺家乡。之后,我更加向往出海了,变本加厉地往船上跑。阿爸也觉得上一次带我出海的时机选择有误,于是又找了一次机会把我拧了出去。
另一次的出海经历可就恐怖了。那是在冬夜里出海“下大网”捕捞“红糕蟳”作业。这种作业极苦,须得三更半夜冒着严寒。刺骨的海水,猎猎作响的桅帆旗布,黑压压的海面上如山的涌浪连绵不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几十匹小马力的木船像无根的小草,完全吞没于风浪之中。被浪涌高高抛起的船头随即又重重地砸破浪尖,浪花四处飞溅,甲板上满是海水,分不清到底是船在海里或是海在船里。船身摇摆得厉害,全无安身之处。对于我这个菜鸟,船刚出港口胃里就止不住地翻江倒海,几乎是全程躺在船舱里翻滚呻吟,“盘点” 着白天的食物,全然不知道舱外都发生了什么。留在记忆里久久不肯消去的唯有那机舱里传出的轰隆的马达声和舱外嘶吼的劳作声。
我品尝过讨海郎的乐,也感受过讨海郞的苦,我甚至还耳闻目睹过许多讨海郎的凄惨悲壮。我曾目睹过船只入港前被大海吞噬的惊悚,感受过“海头”立起“招魂幡”,“师公” 作法时的声声凄凉。我也曾耳闻过村里的讨海郞在“下排摮鱿鱼”时过于困乏,一头栽进汪洋葬身鱼腹的悲剧,感受过一家老小围着灵堂撕心裂肺的哀号。我甚至耳闻过南下“摮鱿鱼”船只取道金门岛海域,不幸被国军阿兵哥流弹击中的惨烈。
讨海郎们不仅要与天斗,与海斗,还要与人斗。这样的生活不可谓不苦,但苦得霸气,苦得传奇。我始终不舍走出讨海郎的生活:黑碳团一般的相貌,杂乱无章的头发,随意搭配的拖鞋短裤,说起话来带点脏,没有一丝读书人的白净斯文。每次回乡,听到阿婆阿叔们一句“怎么像个讨海郎似的!”我都闷闷一乐:当个讨海郎,有何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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