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优秀散文
二郎不是一匹狼,而是两苗人。
二郎是T城旧街的一对邻居,住在旧街相邻的两栋旧楼,一个姓张,一个姓柴。平日里一个属于深居简出型,一个属于少言寡语型,周围的住户几乎都知道自己有这么两个邻居,也几乎都没怎么和这两个邻居说过几句话。
二郎住的房子属于那种老院子拆迁后回迁的老式楼房,楼里的住户几乎还都是老院子时的老邻居。住在楼房里虽然也很有些年头了,但还保留着一些住在平房老院子里时的习惯,尤其是一些老人,或者一些即将走入老年行列的人。这两栋楼房的夹缝,摆放了很多被谁家替换下来的旧沙发,或者干脆就是装修时淘汰掉的水泥水池子。只要天气还过得去,茶余饭后就会在这里聚集很多人,说道东家的长长短短,西家的好好歹歹,偶尔也议论些天上地下的稀罕事,国事家事的大事小情,再或者哪天有几个年轻人参乎进去,也会说些带色的或者不带色的故事和笑话。
二郎几乎从来不参与这些有聊无聊的话头。一来二人本来就深居简出少言寡语,二来二人虽然不再是年轻人但也绝对还够不到中老年的年纪。有那么一个春夏相交的傍晚,借着黄昏的恍惚,二个平时很少在街面停留的人前后脚回到楼门口,不约而同的停下来。那天不知是谁挑了个头,就说起了唱戏的事,见张柴二人稀罕的也在,有人不知怎么就联想到了戏词,就有了一个问题:“戏词里姓李的书生都叫李朗,姓张的书生就叫张生”,大家想想也是,比如家喻户晓的《女驸马》里,一句唱词就说是“为救李朗离家园”,还有个《西厢记》里就有个张生。张郎随着就应了句:也是啊。刚巧在这个时候回家的妖被人们起哄似的喊住,问知道是为什么不?妖打量打量二人,脑中转了一转,说:“那当然了。姓李可以喊李朗,姓张怎么喊郎?”然后用手左右冲着二人指了指,拖长了音学着唱戏的调门,说道:“难不成要喊‘啊,张郎(蟑螂)!’‘啊,柴郎(豺狼)!’”
在蟑螂豺狼引来的一阵笑声中,二郎齐齐的都带了些羞涩的意思在脸上,不再和大家搭讪各自散去回家了,但从此,不为大家熟悉的二人都有了新的名字:张郎,柴郎,合称二郎。
二郎其实是八竿子打着也联系不到一起的两种人。
张郎住在妖隔壁的那栋楼房。也是一栋旧的不能再旧的老楼房,张郎住在一楼,从单元门进去有四阶楼梯,上去就是张郎的家了。张郎的家在那楼房最起初入住的时候并不是一套单元房,而是装着一台小锅炉,给楼里的几十户住户冬季供暖用。这周围的几十栋楼房据说都属于城市规划规划掉的,规的虽快但一时半会儿的划不到这里,只是如此一来取暖之类劳心劳力的活计也就轮不到,自顾自最可靠,大家各显神通自助过冬。张郎住的那栋楼是当地文联的宿舍,那里的居民文学素养虽没见突出的高,然而相对来讲综合素质还是好一些,至少面对残障人士多会彰显一些怜悯照顾之情分。于是,在安全第一的前提下小锅炉不再允许燃烧的时候,张郎就成了那套房子的主人。
张郎并不是文联的人。张郎上了多少年的学不得而知,不能确定张郎是不是文化人,但可以确定,张郎肯定不是文学人。张郎的妈妈偶尔会和人们聊聊天,从来没有透露出张郎对汉语中文感兴趣的信息,倒是每次都离不开英文的茬,出门给张郎稍带回的多是些学英文的磁带和书。据说,张郎对这个上了瘾一样的着迷。老人们都说没有无用的功夫,这话还真对,张郎一直就靠着用足了功夫的英文生活。
张郎的残疾应该是小时候生病落下的根。张郎和妖的年龄大约相仿,在妖的记忆力,小的时候周围的小儿麻痹智障包括聋哑的小孩子都很多,自家院子里就都有。张郎的智力没有问题,没有到几乎可以算是天才。张郎从入门自学英语到开办小孩子的英语辅导班自食其力,满打满算也没几年时间。张郎的英语到底好不好有多好不得而知,不过张郎收学生似乎一向不是很费心思费功夫,而且这些年来规模也略大了些。至于没有更大,是因为张郎力不能及,也不愿意勉强自己做力不能及的事。
张郎收学生能这么顺利,想来他的课应该还是有些吸引力的。若是和其他老师一般的讲,小孩子们愿意跟着张郎上课的可能就不大。张郎的两条腿因为残疾都打不直,两条裤腿几乎是空落落的飘着,一双皮鞋总是锃光瓦亮的,皮鞋头却闹别扭似的一左一右互不理睬,连互相瞟一眼都懒怠的样子。腰背也总是不挺直的模样,两个肩膀像是极不情愿硬生生被分开的两个兄弟,努力的在胸前往一起靠拢。这么一来,张郎摆弄两支拐杖的时候也总是要千方百计的移来挪去,本来就不长的脖子也竭尽全力的蜷缩到前胸后背,留下国字脸的大脑袋孤零零的干着急。
和张郎站在一起的柴郎看起来几乎有些玉树临风的意思。柴郎一米七五的个头,身材适中,有着不臃肿的坚实也有不单薄的健壮,长脸方下巴,很有些人们说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面相,难得是五官分配的位置恰到好处,皮肤略有些黑,更显出一份魅力来。
猛一打眼的柴郎绝对可以说是个标致的后生。但这个标致仅仅限于猛一打眼的那么一看。柴郎经不起细看,稍微用心一点的看过去,就会发现柴郎的不同寻常处。柴郎的脸上永远带着不卑不亢的笑容,浓眉大眼,只是一双大大的眼睛虽然水灵,发射出的眼神却有一种呆滞,柴狼走在路上永远的目不旁视,似乎除了前方在他眼里就再没有任何存在,于是柴郎挂在脸上的笑容也就因一种雕刻似的精心而看起来奇奇怪怪的。柴郎出门,从出发地出发,到目的地歇脚,也极少会和什么人搭什么话,柴郎比着妖要大出五六岁的样子,自小就住在一个院子里,即便只是蟑螂豺狼这种住脚闲听的参合也是唯一一次。
看着柴郎长大的老人们对柴郎的评价通常只有一句:可惜了。柴郎的毛病整不清楚是胎里带来的还是后来因为受过什么刺激落下的,柴郎的父母挺大年龄了才有了柴郎这么一个独生儿子,柴郎长到挺大了才发现这孩子有着那么一点不对劲。柴郎不是那种疯癫,也不算什么痴傻,听得懂话,也听得进话,父母的话没有一句是不肯听去照做的,却也仅仅如此。除却听话照做之外的事情,对柴郎来说就是绝对的不存在。
只崇拜那些不听话的孩子的妖,对柴郎的小时候没有丝毫映像,妖有了映像的柴郎,就是穿着清洁工服装,脖子上整整齐齐的挂一条白毛巾的样子,清洁工集体换一次装,柴郎也就跟着换一次装,虽然在很长的'时间里柴郎并不是正规编制甚至不是非正规编制的临时工,但柴郎却不止二十年如一日的这样装束了。柴郎的妈妈做了好一阵的街道主任,妖精很小的时候这条街道的最直接的基层就是柴郎的妈妈。到了柴郎十七八岁的时候,这里恰好经过拆迁盖成这种老式的楼房回迁入住。那时候的楼房在每层楼楼梯的转角设计了一个倾倒垃圾的入口,里面直通道楼底单元出口的一侧。那时候还没有煤气天然气,做饭取暖都靠煤炭,当时在盛产煤炭的山西用其煤炭来似乎更是得心应手,只要不是有着特别情况的家庭还不至于犯愁,用起来虽不至于大手大脚也不觉得刻意节约,那些通道时不时就会被倾倒进去的炉渣和其他生活垃圾塞得满满当当的堵塞的死贴贴的。柴郎的妈妈就出面和每家每户协商,每家每户每个月出一份钱,由柴郎每天定时将其中的垃圾掏干净送到定点的垃圾点去。也因为这楼离开垃圾站点并不远,一楼的住户通常并不通过这种方式扔垃圾,这项协议中也就将一楼住户的费用免除了。
柴郎工作的一丝不苟,自那之后楼里的垃圾道就再也没有被塞满过。柴郎的一丝不苟也表现在对其工作范围的认真上,每个垃圾通道口总是被柴郎收拾的干干净净利利落落的,而超出那个范围的地方即便有着再明显的什么垃圾废品或者不论是什么东西,柴郎也绝不越雷池一步。柴郎知道“自食其力”但是不是懂得“自食其力”就难说了,反正从柴郎的实际行动看来,“凭力气吃饭”是天经地义的,对那些和吃饭无关的力气活不屑一顾也是天经地义的。不拘是谁有着需要谁帮忙出一把力搭一把手而恰好柴郎在跟前的时候,柴郎无一例外的处之以不理不睬。久了,柴郎的独来独往就更加的成了独来独往,成了柴郎活动领域中的一道独特的风景。
说柴郎是一道风景绝不夸张。柴郎是那种随时随刻把自己收拾的干净利落的人,永远的清洁工制服永远的干净,永远的白毛巾永远的洁白,若是穿着布鞋一定白是白黑是黑若是踏着皮鞋就一定是亮光光的。周身收拾的利落干净的柴郎走起路来也总是昂首挺胸大步流星的样子,倘若谁在萎靡不振的当口刚巧遇到和柴郎打个照面,绝对能被对方的精气神振作一下。
二郎的娘在生前的共同之处,是对二郎婚事的操心。张郎的娘将自己的人脉发挥到了极致,不错过任何一次哪怕仅有一丁点希望的信息给张郎张罗着相亲,每一次都无功而返。倒不是每一次都是对方嫌弃张郎的残疾,而是张郎的娘有时也会考量对方的残疾。从当娘的心里,给张郎张罗着成亲,一来是完成人生必经的过程,二来是有个人照顾张郎的生活,用老人的话讲,就是能“歇心”。考量到了这个份上这事就难两全,天下的妈妈都是一样的,你会这么想别人也会这么想,有的事恰恰是想到一块了就到不了一块了。再者,张郎虽然平日里不吭不哈的沉默着,若是按照张郎娘的话推测,却是极有主意的人,据张郎的娘讲,张郎曾经很坚定的对她说:“这事就不用张罗了,我的事我自己想着呢,到了跟前都会有办法的。”大多数的相亲被张郎直接的拒绝掉,张郎的婚事也就一直的没有下文。
相比之下柴郎因为婚事就很是热闹了一阵。柴郎的娘从起先在周围的城市姑娘中踅摸到后来退而求其次从郊县的姑娘中挑拣再到后来几乎不再设定条件,相亲安排了一场又一场,和柴郎约会的姑娘却保持着“事不过三”的记录。柴郎的娘很是忌讳往深里介绍柴郎,托人提亲的时候总是一带而过,有了“哄骗瞒”的意思,自己先在理上落了下风。也有过村里的姑娘在家人的劝说下为了攀个城里人委屈着应下来,约过一两次会还是没了后话,据中间人讲,关键是柴郎太过听话,除了会听话也太过于不再会别的,相亲约会的事能预先教导到什么份上呢?无用功做的多了,渐渐的频率越来越低,到后来索性偃旗息鼓,不再有动静了。
二郎的娘带着这个牵挂先后丢下二郎遗憾的离开。都说天无绝人之路,老天在捉弄每个人的时候倒真是惦记着不把事情做绝,总会留那么一点出路。行动困难的张郎的弟弟妹妹们在张郎的娘面前许了愿,承诺说一定会照顾好大哥。弟妹们说话也是算数的,只是张郎情愿一个人这么过日子,做为局外人若仔细想想,其实也还真是,这样才挺好。相比张郎,爹娘去世之后的柴郎就显得孤单,还好的是柴郎的娘在早些年给柴郎整个环卫的正式编制,就着自己做街道主任的余热,安排了一份既离家不远又相对轻省的地段,柴郎本也没有追求丰富多彩生活的意愿,这样的安排足以让柴郎把日子过得滋滋润润。柴郎也确是把日子过得滋润的很,柴郎在从前时候木讷的原因明显的有了教导不到的嫌疑,柴郎所负责清洁的地段在同性质岗位中颇为人所羡慕,在人们的心目中柴郎就是有些来头的人,也就时不时有人恭维那么一句半句,柴郎渐渐的也懂得了其中的含义,在从前雕刻似的表情中就新雕入了一丝得意的意味。表情丰润了的柴郎加上雷打不动的以工钱论力气的规矩,越发的在孤家寡人的路上越走越快越走越远。
基于二郎的深居简出,自给二郎送上了二郎的名号之后,二郎就淡出了妖的视线。再次注意到二郎的境况,是基于某日经过柴郎家的窗口时,恰恰遇到了一个还算熟悉的邻居。那邻居带着坏坏的笑,指点妖向柴郎家的窗口看。柴郎正在厨房灶台前忙乎,还是永远不变得清洁工制服,还是永远不变的白毛巾,有了变化的是柴郎的眼睛。一种带着凌厉和野性的眼神夹杂在一向的呆滞中从眼睛里发射出去,邻居说,柴郎这样有一阵了,很有一些人已经注意到,有人当时笑料,也有人觉得有些惴惴不安的怕。
有了柴郎的信息,妖自然的联想到了张郎。过不多久,在张郎的单元门的时候,妖见到了一对以前没见过的母子,母亲是位盲人,儿子大约八九岁的样子,牵着手有说有笑得从张郎家的方向走出来。再过了一些日子,妖遇到了一起出行的张郎一家,坐在轮椅上的张郎衣着干净整齐,和男孩子正在聊着些什么,绽出一脸灿烂的笑,妻子在后面慢慢的推着轮椅,脸上是盲人特有的笑容。
二郎的生活都在继续。隐隐约约的,妖感觉,二郎的生活还会演绎出一些相同的音符,也还会演绎出一些不同的音符。
会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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