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开我们已有十年了。
朦胧中,我的记忆穿越岁月时空,定格在赣鄂边界的一条大山垅里……。
田坎下、山腰上的竹林边、树林里零零散散地撒落着几间草屋,母亲就出生在这里的一户农家,母亲有兄姐八个,一个哥哥,六个姐姐,当地人称她们“七姐妹”,母亲是老幺,村里人叫她“七妹”。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汩汩地从门前流过,做姑娘时的母亲五官清秀,长得很漂亮,她经常沿着那条铺砌着青石板的小径来到小溪边洗衣、涮碗……。父亲总喜欢叫她“润子、润子”,其实,母亲有一个和她的长像一样美的名字叫“婉蓉”。
一次突如其来的土匪暴行,外公、外婆惨遭毒手,那时母亲缠着小脚,走不得山路,是舅舅拼死背着母亲连夜翻过好几座大山,才逃过这一死劫。在逃难的路上遇到单身的父亲,才成家落下脚来。
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母亲随着父亲逃过好几次难,一路上靠父亲替人做担脚、挑货担挣点零碎小钱糊口。苦难的年月里,母亲和父亲患难与共、共度时艰。母亲曾先后生育过六个子女,但一个都没有存活下来,这使母亲的心身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只是在华夏大地的战乱平息以后,母亲后来的五个孩子才一个一个地长大成人,这使善良的母亲对孩子格外呵护和珍爱。
母亲缠着小脚,做粗事或多走点路都很艰难。为了能出去做点事,挣点钱补贴家用,她试着松开缠脚布,放脚走路,走起路来总是痛得一歪一扭,我好多次看到她解开印着斑斑血迹的包脚布,修剪小脚上的老皮,用锅底的烟灰涂抹渗血的一道道血口子。
在闹饥荒的年月里,母亲帮人洗衣缝补、卖茶卖水……;有时在大食堂里难得地分到了一缽米湯,自己舍不得喝上一口,总是喜颠颠地端回家来,掺上南瓜叶或红薯叶给我们兄弟几个分着喝;母亲还有一手烤糠粑的绝活,别人家烤的糠粑是散的,而母亲用纯粗糠烤的糠粑由于边烤边洒水而不散,就是这种现在猪都少吃的纯粗糠粑,尽管消化不尽大便都非常困难,在当时却是我们赖以度命的口粮。就连这种充饥的糠粑,母亲都吃得很少,总是尽量让我们这些手扒着灶台、眼盯着锅里的孩子们吃饱一些,而自己却总是半饥半饱度一日,常常是空着肚子硬撑着去做事;无论是酷暑还是寒冬,天刚放亮,母亲都要担着两大筐衣物到河头去洗,那时洗衣不像现在用洗衣粉或肥皂,而用的是茶籽榨尽油后的茶枯饼,去污力很差,且很难漂清枯饼屑,为了能多揽一些衣物来洗,母亲总是细细地搓净漂清,常常站在没膝的激流滩头水中,利用湍急的滩头河水来冲尽枯饼屑,她还总是省下一些米湯,用清水掺稀了来浆衣服,使衣服穿起来挺括好看一些,也耐穿一些,旅店或客人也就更愿意多送一些衣物来洗;年纪刚过中年的母亲,两只手掌都伸展不开了,几个手指头都弯曲变形而僵硬,那是女人在冬天和月子里下多了冷水没有照护好造成的;有过好几次,母亲又饿又累地昏倒在搓衣石旁,邻居们叹息道:唉!可怜哪!那是饿倒的,太做苦了哟!
那年盛夏格外热,水面都烤得发烫,在烈日下忙碌了大半天的母亲刚进家门,骤然昏倒在地,热心的邻居们用尽了刮莎、拨火罐等土法子,母亲仍然没能醒来,曾在国民党元老李烈钧将军家做过女佣的表爸娘急忙回家拿来半斤薯丝,赶紧煮了一碗薯丝汤,撬开母亲的嘴灌了下去,气若游丝的母亲才缓缓挣开眼来。往后的日子父亲总是提起这件事,要我们牢记是表爸娘的一碗薯丝汤救了母亲的命,我们永远都不能忘记表爸娘的恩情。
母亲没有读过书,知道没有文化的苦,为了孩子们今后能在世上立足做事挣口饱饭,她开荒种菜,多年来一直坚持养猪,积下钱来加上父亲微薄的工资送我们五兄弟去读书。母亲从不监管我们的学业,只是每学期开学的时候,给我们兄弟每人煮一个荷包蛋送行,母亲说:读书辛苦,吃个鸡蛋补补脑!后来,我们都由于社会动荡而中止学业走向社会。母亲却还是常常挂盼着我们几个初离家门的“雏鸟”,有点什么好吃的总是存着掖着,留给我们吃。每逢我们回家休假,母亲总是尽量弄点好吃一些的饭菜,坐在一边看着我们吃下去,那情景好像比自已吃了还要有滋有味。
那是1971年冬,离家半年多的我从偏远山区的煤矿走了近80里山路赶回家过春节,当我一身寒气、风尘仆仆地跨进家门时,天已尽黑,母亲手扳着我的肩头,左摸摸、右拂拂,嘴里喃喃地:啊!我崽回家了!我崽回家了!赶紧到厨房炒了堆尖一大缽我最喜爱吃的碱水粑,母亲笑眯着眼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我狼吞虎咽般地把一大钵碱水粑吃完,关切地问:“够啵,还要啵,吃饱了啵!”我用手背擦擦嘴,美滋滋地点着头,“真好吃!真香”!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后来也在餐馆或其他地方没有少吃过碱水粑,但那个味道和母亲炒的碱水粑差远了。想起这事,尤如发生在昨天,吸一下鼻子好像就能闻到母亲用肉汤和大蒜叶做作料炒碱水粑的喷喷清香!
1978年冬我已调回城里工作,有一次下班后错过了晚饭时间,我决定回家蹭饭,一进家门,听说我还没有吃饭,母亲一边唠叨着:“这么大的人,连顿饭都照顾不好自已……”,一边赶忙着生好炭炉子,一边又端上一大缽腊肉、板笋、豆腐子等过年菜,还把乡下表姐刚送来的当地有名的自酿谷酒加热了一大茶缸端来,母亲还像往常一样坐在旁边,看着我不怎么雅观的吃相说:“慢慢吃!慢慢喝!空肚喝酒喝急了伤身体啊!”就着炖在火炉子上热气腾腾地过年菜,我坐在火盆边一口酒一口菜地吃着喝着,不知不觉中一大钵菜所剩无几,装了足有一斤多酒的茶缸也见了底,吃完饭,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这般滿身温热,浑身上下似乎每一根神经都舒畅极了!但我也从此在家中落下了一个“能吃”、“能喝”的“美誉”!
晚年的母亲患了脑溢血中风,语言神经受压而失语,无法象正常人一样说活,这给母亲带来了极大的痛苦,由于无法语言交流、又没有文化不会写字,感情和要求无法表达。几天没看见我们兄弟几个,心里就很烦燥、很生气,谁劝也不行。只有当我们兄弟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才咧着没剩下几颗牙齿、干瘪的嘴,发出孩子般呵呵的笑声……。
那年,我开车不慎出了车祸,怕病危中的母亲看见我打着石膏挂在胸前的胳膊而伤心加重病情,有好些日子不敢回家看望她。这反常的举动,使母亲隐隐地感觉到我出了什么事而瞒着她,几天水米不进、不声不吭、一动不动地脸朝床里昏昏地睡着,直到大哥、四弟在洪水滔滔的河边找到领队抗洪的我,说是母亲可能快不行了,要我赶快回家一趟。我急忙赶回家中,取下挂在胸前的三角吊带,把打着石膏的胳膊别在身后,进门喊了一声“妈”!母亲迟疑片刻,竞反常地不需要别人帮助一下子翻过身来,失神、游移的目光定定地看着我,眼角边流下了一行清泪,深深地呼出一口长气,沉沉地又昏睡过去……,再也没有醒来。母亲走得很平静、很安祥、没有痛苦、没有遗憾……。
母亲的一生,遭劫难、挨饥饿、担忧虑、忍病痛、受尽困苦;心善良、勤节俭、含辛劳、苦教子、倾尽心血……。
母亲用乳汁哺育了我们、用心血抚养了我们,弥留之际,心中仍然牵挂着我们……。
我们长大了,母亲却老了,回到了广袤茫茫的世界。
沉浸在对母亲无尽怀念的遐思中,我恍惚看见母亲移动着小脚的背影渐行渐远……
啊!妈妈……
妈妈!您慢些走……
妈妈!您不要牵挂…
妈妈!做您的儿子真好……
妈妈!下辈子我们还是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