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的故事散文
八十年代末,具有十来年民办教师工龄的我终于迎来了命运的曙光,国家在师范院校计划招生中拿出一部分名额给民办教师,我符合报考条件了,如果考上,通过二年的离职学习,就转为正式教师了。全区十几个县也只录取一百四十人,真正能转为正式教师,自己也没有十分的把握,但报名是一定的了,因为当时这是转为正式教师唯一的途径。
知道我要出远门了,母亲给我送来一双皮鞋,是姨夫送给父亲的,姨夫当时在县城当领导,皮鞋穿旧了,换新的时候,就把旧的送给了父亲,父亲还没舍得穿。母亲觉得我穿上这双皮鞋就体面多了。
考试地点在地区,全区的考生头一天都来到了这个地级城市,我们本县的几个在一起,我们下车就找住的地方,理想的是能住宿、还能给做饭、最主要的还得便宜的旅店。
我们东走西走,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终于找到了能住宿能吃饭还便宜的旅店,当我疲惫的身子坐在床上的时候,我一低头,发现一只脚的鞋子出了问题,鞋垫伸了出来,鞋前方鞋底和鞋帮的交接处裂开了,像一张嘴,伸出的鞋垫就像舌头,同室的看着嬉笑到:“它也知道要饭吃啊!”
在旅店老板的指引下,我来到了离住宿二百来米的一个修鞋的小摊,是在一个鞋店的门前,一个木牌用红漆写着“擦鞋修鞋”几个大字,非常醒目。修鞋的周围有几个用木头简单钉成的小凳,显然是给来修鞋的顾客准备的。
修鞋的热情地招呼我坐下了。
“这样的鞋修好得多少钱?”我脱下鞋给他,试探着问道。
他拿过鞋看了看,笑了,也没言语,就开始修了。
我用担心、怀疑的目光审视着他。
他面目黧黑,也是常年暴露在外的缘故,头发焦乱着且充满了灰尘,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
“知道这双鞋为什么坏了吗?”他用粗糙并且开裂的手在清理裂口处,头也没抬地向我问道。
“走路太多了吧。”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他抬起了头,又笑了:“这双鞋不是你的。”
“你怎么知道?”我莫名地惊诧。
“看你不是本地人,这双鞋少说也穿七八年光景了,鞋底和鞋帮的交汇处已经不行了,出远门还穿着它,你一定是捡别人的鞋,这双纯牛皮鞋是康奈牌的,七八年前至少要二百多元,谁能买起呀?”
八十年代的二百多元钱?我吓了一跳。
“一看你就是老师。”他抬起了头,又是一笑。
“你会算卦?”我又吃惊地看着他。
“你这双鞋的皮子已经不行了,裂口处缝不上了,只能用皮子帮上了,能对付穿几天。”
“那得多少钱?”我又担心的问。
他又笑了,还是没说话。
我再一次地审视着眼前这位修鞋的:“对了,你怎么知道我是老师?”
“胸前别个钢笔,洗的发了白的衣服,拎个布兜,修鞋害怕多花钱,多花钱回去就没有坐车的钱了……”他一股脑地说着。
我笑了,脸也红了。
他把割好的一小条皮子用胶水先粘在鞋的皮子上,然后用线缝在鞋底上,为了最大程度地减少皮子粘合处的疤痕,先是用锋利的刀片削去疤痕处的毛茬,然后一遍一遍地按压,擦了油翻过来掉过去地看,又把整只鞋仔细地擦了一遍。
“把那只鞋也脱下来吧,我给你擦擦。”他用衣袖抹了一下汗水。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把那只鞋脱下递给了他。
我穿上鞋,他看了看:“行,这样还能穿几天。”
“多少钱?”我小声地问道。
他笑了:“给一元吧。”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少?”
“怕你回去没坐车的钱啊!”他又笑了。
我穿着修好的鞋,几步一回头,望着那个小鞋摊,和那个修鞋的人,可是他再也没抬头,又开始埋头给别人修鞋了。
通过二年的师范学习,我终于转为正式教师了,也能按时领到工资了,妻子的几番催促,我终于花了四十六元钱买了一双皮鞋,平时舍不得穿,只有偶尔出门的时候才穿。
这年冬天,我再一次地来到这个地级城市,是骨干教师培训,距离第一次已经五六年了。
下午培训结束,吃饭还早,我看着脚下的皮鞋忽然想起了那个修鞋的,冬天路滑,正好还想给鞋子加掌,于是我找那个记忆中的'鞋摊去了。
这个鞋店的门前没有了那个鞋摊,但门前挂着一块醒目的牌子:擦鞋修鞋在屋里。
我走近宽敞的鞋店,在屋子里的一角,我看到了那个修鞋的人,和他的鞋摊。我走到近前,他正在给几个围坐在他周围的人修鞋。他感到有人来了:“要是修鞋的请坐下,稍等。”他并没有抬头。
我站着,看着埋头修鞋的他,白皙的脸庞,剪得短短的头发,和我的年龄差不多,三十几岁的光景。
能在屋子里修鞋了,少遭多少罪啊!我真替他高兴。
终于,几个修鞋的都走了,他抬头看了看我:“修鞋吧,坐下吧。”
我坐在了他的对面:“记不记得我了?”
“老师,捡人家鞋穿的那个。”他笑了。
“你还记得我呀?!”我笑了
“就收你一元钱,当然我有印象了。”
“你不知道,我当时来考试,就带了一百元钱,来回车费得三十六元,三天住宿吃饭六十元,如果你收我五元,我就回不去家了。”我向他说道。
他爽朗地笑出了声。我一下觉得和他亲近了很多。
“这么好的判断力和记忆力,怎么修鞋啊?”我不解地问道。
“你的鞋是不是钉掌啊,脱下来吧,”他说:“我们家四个孩子,我是老大,从小患了小儿麻痹症,刚上中学就不念了,都念书也供不起,残疾,也只能干这个维持生活了。”他接过我手中的鞋,“我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考上了大学,都是我供他们念的书,我父亲早就没了。”
我默默地望着这个修鞋的,百感交集。
“他们都有了工作,生活都挺好。”他给我钉着鞋掌,依然没有抬头,神态很是欣慰。
“从外面挪到屋里修鞋要花钱吧?”我问道。
“对,一年租金五千,到鞋店买鞋我可以向顾客介绍各种牌子鞋的性能,店家多卖出不少鞋,所以我的租金他们就不要了。”他把钉好掌的鞋递给我,“钉鞋掌就是防鞋变形,以后如果做皮鞋不用整张的皮子,而是前后接头,鞋就不容易变形了,鞋掌也不用钉了。”
我非常信服他的话。
我走的时候他起身送了送我,果然腿脚有病。
时隔多年,我第三次来到这个城市,这里已面目全非了,这里人拥挤,车拥挤,就连楼房也拥挤。凭记忆找到了当年那个修鞋的位置,用红油漆写的“擦鞋修鞋”的牌子已经没有了,当年卖鞋店也换了招牌,变成了“飞天制鞋厂”了。
我在门口徘徊,想象着那个修鞋的,有了什么变故,我很是失落,我自责自己当年没有向他索要联系方式。
“先生,光临飞天鞋厂有什么业务吗?”门口走出一位漂亮女孩,非常不失礼节地向我问道。
“我找一位修鞋的……”
女孩一脸的茫然。
“就是在屋里修鞋的,患有麻痹症的那个。”我又补充道。
“你们是----?”
“我们是老交情了,我很惦记他,来看看他。”
“哦,那你进来吧。”女孩向我笑容可掬地说道。
他还在这里修鞋?我暗暗窃喜。
走进里面,对面墙上是硕大的烫金的“飞天鞋厂”四个大字,已不是当年卖鞋店的场面了。我无心看这些,我在四顾周围,寻找当年的鞋摊,和鞋摊的主人。
“先生,您稍等。”女孩指着一排沙发示意我坐下,然后上楼去了。
我一头雾水。我突然灵光一现,那个修鞋的是不是被这个制鞋厂聘用了?凭他的聪明,凭他对皮鞋的敏锐,完全可能啊!我暗暗折服自己的聪明。
从上面走下一个人,瘦削的脸,穿着非常体面,走到我近前,如果不是他的腿脚有病,我根本认不出来他了,我急忙站起:“还认识我吗?”
他从上到下打量我一番,他的眼睛一亮:“老师,差不点坐车没钱的那个。”
我俩都笑了。
“你已经不修鞋了吧?”我问道。
“你不是来修鞋的吧,你们教师待遇高了,不是当年的样了。”他拉着我的手,“走吧,和我上楼。”
他引我来到二楼的一个房间,推开门,首先看到的是那个鞋摊。红油漆写的“擦鞋修鞋”的牌子,那个年代久远木制的箱子,没有盖子,里面还装着修鞋的工具、修鞋的物件什么的。我走到近前,蹲下身,用手抚摸着这些东西,百感交集。
“当然,如果需要,我还可以为你修鞋。”他诚恳地说道。
他向我介绍了他的变故,他拥有了这个远近闻名的“飞天”鞋厂,这个鞋摊曾经养育了他们的家庭,帮他度过了难关,送他走上了成功之路,所以他会永久地珍藏着他们。
他带领我参观了他的鞋厂,开料、折面、铲皮、车面、烘干、抛光、激光等十三个车间。
啊,一双鞋子做成需要这么多工序。
临别,他送我一双皮鞋,他说,市面上买要六百多,我万般推辞也没推辞掉。
他送我出门,目送我消失在滚滚的人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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