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长恨歌》的朋友感觉得到,白居易写着写着写跑了,“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分明就是讽刺批判。
到了后来,白居易居然爱情至上,“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把这段乱伦的荒唐事写成了千古绝唱爱情悲歌。
写《长恨歌》之前,白居易写过一首《长相思》,记述了自己的悲情初恋。
……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
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
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我们可以看出,结尾处这些诗句,已经有点《长恨歌》的味道了。
“诗言志,歌永言”,在李、杨情殇的背后,是白居易在缅怀自己的刻骨真爱,他把自己爱而不得愤慨哀怨的感情融进了《长恨歌》。
想起一首歌《我们说好的》。
最初只看到歌词,凄美的文字道尽了冷酷的现实。第一次听,是在电话里。
我们说好决不放开相互牵的手,可现实说光有爱还不够;我们说好就算分开一样做朋友,时间说我们从此不可能再问候;我们说好一起老去看细水长流,却将会成为别人的某某……朋友略带沙哑的声音动情地一遍遍吟唱。
他在遥远的地方,“真的。我想牵着你的手,直到白发苍苍,我们一起老去,看细水长流”。
我不语,泪水慢慢涌了出来,挂满脸颊。
哪一段爱情不是开始得很美丽,美丽到我们认定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起看天外云卷云舒,夕阳下细水长流。
渐渐长大,我们明白了,仅仅有爱,真的不够。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美丽的爱情有时不堪一击。
白居易出生在河南新郑,一个山川秀美民风淳朴的地方。后来家乡发生战乱,他随母亲搬到了父亲白季庚任官地安徽宿县。
邻居是个生意人,他们家有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叫湘灵,两个小伙伴趣味相投,“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不知不觉间,他们慢慢长大,爱情的种子已经在彼此心中生根发芽。
十九岁时,白居易写了一首《邻女》:
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莲。
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
情人眼里出西施,湘灵的美丽容貌和悦耳嗓音是天上的仙女也比不了的。
白居易向母亲提出要娶湘灵为妻,母亲说儿子是官宦子弟,湘灵只是个乡村民女,门第悬殊太大,不同意。
湘灵得知这件事后,熬了无数个白天黑夜,千针万线亲手做了一双绣花鞋作为信物送给了白居易,两人私定终身,偷偷结成鸳鸯侣。
白居易此后不停地向母亲哀告,后来横下心来,说只爱湘灵,今生非她不娶。母亲看到了儿子的倔强,想釜底抽薪,彻底把他们分开。
白居易二十七岁那年的冬天,母亲安排他离开家乡随父求学。
不得不与爱人分别,白居易满含泪水写下《潜别离》一诗:
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
两心之外无人知。
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春断连理枝。
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
惟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这首诗情真意切,面对分离,竟然欲哭不能,欲语不得。因为母亲的执意不允,他俩难以对抗迂腐顽固的门第观念。无论多么情深似海,也只能被“利剑春断连理枝”,这就是现实。
一对有情人,就这样被活生生地拆散了。
二十九岁那年,白居易考中进士,开始了官场生活。年龄不小了,官也当上了,可以成家了,可是他仍然不娶,心中还是想念着湘灵,总想有一天能和爱人团聚。他又向母亲恳请与湘灵成婚,可还是遭到了母亲无情的拒绝。
白居易的《生离别》诉说了自己的苦衷:
食檗不易食梅难,檗能苦兮梅能酸。
未如生别之为难,苦在心兮酸在肝。
晨鸡再鸣残月没,征马连嘶行人出。
回看骨肉哭一声,梅酸檗苦甘如蜜。
黄河水白黄云秋,行人河边相对愁。
天寒野旷何处宿,棠梨叶战风飕飕。
生离别,生离别,忧从中来无断绝。
忧极心劳血气衰,未年三十生白发。
没有感天动地的真爱、没有销魂蚀骨的相思是写不出这样的诗句的。正是因为爱而不得、相思之痛,才不到三十岁,他就华发早生。
这才是爱。
相形之下,我们这个时代,那些快餐故事实在让人不敢奢用“爱”这个字眼。网聊、见面、上床、打入黑名单,一成不变的把戏,加上几滴痴男怨女似是而非的眼泪。
没有“未如生别之为难,苦在心兮酸在肝”,更没有“忧极心劳血气衰,未年三十生白发”,这种所谓的爱注定是画在沙滩上的誓言,“写得轻松,抹掉也易” !
三十七岁那年,在母亲以死相逼下,白居易娶了同僚杨汝士的妹妹。古时奉行早婚,唐玄宗规定男年十五、女年十三以上,青年男女一到这个年龄,就要考虑成家立业的大事了。
为了他的爱情,白居易做出了多大的努力,由此可见一斑。
失败,终究是失败。
最爱的那个人,你今生就是得不到。
婚后白居易和夫人杨氏关系并不坏,可是“空对着,高山洁士晶莹雪。总不忘,世外仙株寂寞林!”他为湘灵写诗写了整整四十年。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欲忘忘未得,欲去去无由。
两腋不生翅,二毛空满头。
这年,白居易被贬江州司马。贬谪途中,大约是天意怜人,他竟然与湘灵意外邂逅。当年的翩翩少年、如花红颜都已不再。真爱,只有真爱历久弥新。
两人抱头痛哭,白居易作《逢旧》一诗:
我梳白发添新恨,君扫青娥减旧容。
应被傍人怪惆怅,少年离别老相逢。
此时白居易已经四十四岁,湘灵也四十岁了,她依然守候着当日的誓言没有出嫁。在此诗中白居易叙说的口吻已经平和很多,远不如《潜别离》用词犀利,但不经意间的一个“恨”字,还是泄露了心事。
你深深爱着我。
我深深爱着你。
可是,我们就是不能在一起。
母亲,给了你生命的那个人,她冷眼看着你劳血气衰,看着你华发早生,看着你肝肠寸断。不能“恨”还是“恨”了,此恨绵绵无绝期!
情无可寄,白居易一直保存着他们的定情信物——那双绣花鞋。多年来,不论在朝在野,他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四十七岁那年夏天,在翻晒衣物时,再次看见已保存了十八年的鞋子,他说:
人只履犹双,何曾得相似。
可嗟复可惜,锦衣绣为里。
况经梅雨后,色黯花草死。
曾以为“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终可以“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此时终于明白,一切都不可能了。“人不如鞋”,鞋子还能成双成对,永不离分,而自己,要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只能是痴心妄想。
五十三岁那年,在杭州刺史任满回洛京途中,白居易特意绕道去探访少年时住的老宅,早就是人去楼空。原来的邻居——湘灵一家也已经搬走,不知去向。
从此,她再无音讯。
天长地久,也有尽时。
此恨绵绵,永无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