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买了房子,在这个城市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之后,我就心心念念地想把爸妈接来一起住。他们养育我一场,含辛茹苦不容易,如今老了,是享享清福的时候了。
这些年村里的人家都盖了新房,而他们,因为供我们姐妹俩读书,一直没有能力翻修旧房,至今仍然住在那套破败不堪的老房子里。那次回家,正值雨季,一进门就看到屋里被大大小小的盆子占满了,滴滴答答地接屋顶漏下来的水。父亲忙着把接的雨水一盆一盆往外倒,母亲在厨房里做饭,在挤挤挨挨的盆子间隙里小心翼翼地行走。
我看得心惊肉跳,又止不住地心酸。回家后我就和老公齐悦商量,把本打算做书房的房间腾出来,买了张大床,回家接他们来城里住。
可父母却不肯来。父亲说:“我们走了,大黄怎么办? 那几只鸡,正下蛋。还有地里的玉米,眼看就要收了……”
我撒娇耍泼:“不就是一只狗几只鸡吗?送人就行了。地就别再种了,你闺女好歹也是一高级白领,还能让你们饿着?再说,我好不容易买套房,装修得那么舒适漂亮,你们不去住,我多没有成就感,就当是满足我的虚荣心好不好?再再说,你们放不下这个,放不下那个,就放得下我?你们就愿意孤苦伶仃地和我天各一方,不愿和自己闺女亲亲热热地待着?”
父母被我最后的话打动了,母亲竟红了眼圈。是的,他们想我,我每次回家,他们都像过节一样高兴,买鱼杀鸡地款待我。我夸一句父亲烙的煎饼好吃,他就记在心上,只要我一回来,他二话不说就去和面摊饼。母亲总担心我在城里过得不好,她去集市赶会,电话一个接一个,问我要不要纯棉的床单被罩,要不要竹编的藤椅,要不要刚从树上摘下的苹果大枣。而我每次返城,他们都依依不舍,把我送到村口,走出很远,回头,还能看到他们微显佝偻相倚相扶的身影。他们当然想和自己的孩子待在一起,子女济济一堂,儿孙承欢膝下,这种天伦之乐,应该是所有父母都向往的。
站在我的新家门前,看着溜光明亮的地板,父母不知所措。我把两双新拖鞋放在他们脚下,他们忸怩地不肯换鞋。直到鞋子脱下来,我才看到,父亲的袜子上居然打着两个补丁,母亲的袜子则是很多年前我扔掉不要的。我有些生气,质问:“不是给你们买过很多袜子吗?怎么还穿这个?”
母亲的表情有些尴尬,讷讷地答:“旧的穿着舒服,也不怕脏。”
我领着他们参观我的新家,占据了整面墙的书柜,柔软舒适的沙发,优雅时尚的吧台,装备齐全的厨房,我教母亲怎样用光波炉烤肉,教父亲用液晶电视上网……他们附和着我,赞叹、惊讶,却是缩手缩脚,小心翼翼,唯恐碰坏了哪样东西。
父亲抽烟,且喜欢边走边抽,于是烟灰也一路走一路掉,经常掉在地板上。我在餐桌茶几窗台电视柜上,到处都放了烟灰缸,告诉他把烟灰掸到那里,但他总是忘。母亲不会用洗衣机,她在脸盆里用手洗,洗完了就晾在卫生间,万国旗似的,淋一地的水。齐悦收拾几次之后,就有了微词,背后对我抱怨父母的“恶习”。父母多年养成的习惯,很难短时间改掉。我不好说什么,便把打扫卫生的活接过来自己干。
但还是矛盾不断。那天,我在厨房做饭,齐悦下班回来,没一会儿,就听到他在阳台上喊:“谁把我的兰花拔了?”我跑到阳台上,果然看到花盆里的兰花不见了,盆子里是新鲜的泥土,土壤湿润。
父亲听到动静,走过来说:“我看你那盆花不死不活的,就拔了,刚种了青菜。你们不是总说买的菜有农药不安全吗? 自己种点吃着放心……”
齐悦苦笑:“爸,我那盆花好几百呢。得种多少青菜才吃回来啊?”父亲的脸色有些挂不住,母亲也埋怨他:“ 说了不让你弄,你就是闲不住,这下闯祸了吧!”我赶紧安慰他们:“ 就是一盆花,没事儿。还是种青菜,味道肯定好。”
这安慰似乎没起什么作用,父亲一直到吃饭时仍然闷闷不乐。为打破僵局,我对父亲说:“我想吃您做的煎饼了,明晚给我们烙煎饼吃吧。”父亲脸上这才有了喜色,连连答应。
第二天下班回来,我习惯地望向家里窗口,竟看到从里飘出阵阵烟雾。赶忙上楼,一打开门,浓烈的油烟味扑面而来。疾步奔到厨房,看到老两口正烟熏火燎地烙煎饼。父亲埋怨说:“你这炉子真不好用,怎么都打不开火,只好用打火机点了几张纸。”
我急了:“不是告诉过你吗?这灶有儿童保护旋钮,要按几秒钟才行。再说怎么不开抽油烟机呢?这满屋子的油烟……”母亲端着烙好的饼让我尝,那几张饼不是火候轻夹生就是火候重煳了,根本不像出自父亲之手。父亲讪讪地解释:“用这个真不习惯,掌握不住火候。”
双休日,带父母去公园玩。在一座假山后面,父亲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惊喜地叫道:“快来瞧瞧,这是什么?”
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棵玉米,在假山的缝隙里长着,细细弱弱的。父亲围着那棵玉米转来转去,怜惜地说:“你怎么长在这儿了?这儿可不是你待的地方,要长就长在田野里,那儿土地肥沃,天空辽阔,你爱怎么长就怎么长……”
说着,父亲沉默了,叹了口气,背着手往前走了。没走多远,父亲停下来,看着一个女人手里牵的狗感叹:“狗在城里也不自由,被人牵来牵去的,还穿着衣服扎着小辫,没个狗样子……”随即又自言自语道:“ 也不知大黄怎么样了?”我知道,父亲是想家了。
那一夜我辗转难眠,想起小时候,我最怕父母约束我,而如今,我又开始试图以孝的名义,去束缚他们的自由。也许我给他们的福,并不是他们想享的福;我给他们的孝,也并非是他们想要的方式。
我不能再以孝的名义把父母强留在身边了。在城里,他们除了我,什么也没有。而我,却不能完全属于他们。除了女儿这个身份,我还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一个公司职员,我有自己的生活要忙碌。把他们放回去,他们有鸡鸭猫狗,有邻里乡亲,有麦子玉米,他们可以自由呼吸,随心所欲地生活。
春天的时候,我和妹妹一起出资,把老家的房子翻新,盖了两层的小洋楼,装了空调、太阳能、卫星电视,买了新家具,各种生活设施方便周全。房前种菜,屋后栽树,出门就是大片的田野。我对父亲说:“这下您和妈妈就安心生活吧,以后每周我们都要回来,吃您种的菜烙的饼,过舒适的田园生活。”
父亲和母亲笑呵呵地站在夕阳里,红光满面神采奕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