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初三时,因我功课太差,让母亲为我的出路忧心忡忡。说来也巧,母亲在街道里揽上个介绍待业青年就业的差使,负责联系用工单位,诸如工厂、商店、公司之类的人事部门。每一个用工单位,都好比一扇窗。母亲用极详细的描述,让我透过一扇扇的窗,看我的出路。我最向往的一扇,就是与我家后弄堂相通的商业街上的那家鼎鼎大名的食品店。
母亲便去探路。她为我打的广告是,孩子的成绩是差了些,但人品是极好的,老实、肯卖力,最要紧的是听话、会感恩。人事经理是个女性,据说有个很乖的儿子。女人之间讲话方便,经理爽快地说,你的儿子我哪能不放心,只要小伙子考进职业学校,毕业后进店没问题。
母亲很高兴,是因为那家店生意好,员工待遇高。我更高兴,不是为此,而是因为那家店是我零花钱的主要去向——从童年到少年再到青少年,也不知过了多少年、花了多少钱。有三分钱,买盐金枣或奶油桃板;五分钱,可选半话李或拷扁橄榄;有一角钱就吃得上牛肉干了,再加一倍便是龙虾片一大袋,那绝不是两包牛肉干可以替代的。我爱极了那家店,又恨极了那家店,爱恨两极的转变,全然取决于口袋的丰瘪。我更羡慕那些营业员,他们占据柜台,谈笑间称量、包装,举手间收钱、发货,俨然菩萨,笑纳我的供奉,主宰我的口福。
当夜睡不着,我干脆垫高枕头盘算,若让我挑,我会选哪个柜台来站。南货腌腊柜不好,不但腥膻油腻,还须挥刀动斧;烟酒茶叶柜也不好,虽然干净但太冷清,没有什么趣味;点心柜和熟食柜实在不错,缺点是饱着肚子干才行,否则……思来想去,还是糖果零食柜最佳,若有机会去炸龙虾片,就再好不过了。
未成年的考虑,即使再周全,也难免不够长远。有一次陪女朋友买冰糖花生,我认真地说,你老公我要是营业员,一定会给你多抓点。女朋友眉一挑、嘴一撇,说怎么会,真要那样咱俩怎么会认识呢?
填志愿了。表格到手,我毫不犹豫地填下职业学校,发奋复习备考。万没想到这次绊我后腿的,不是成绩,而是视力。职校体检的那张视力表是新版的,与我事先背妥的旧版头四排,方向完全背道而驰。瞎指一气的结果还算不错——零点三,但距及格线就差了那么零点一。
母亲非常失望。女经理也很遗憾,对母亲说,眼看就要放假,小伙子可以勤工俭学。店里生意忙,需要临时工,不过临时工是不能站柜台的,只能在后院帮大厨打小工,切切配配,洗洗涮涮……不知小伙子愿不愿意?
我断然拒绝女经理的好意。我咬牙发狠地对母亲说,我不当临时工,只当营业员!
当夜睡不着,我索性睁开眼睛起誓,从此再不去那家店了,不去买东西、不去看热闹,甚至不再路过。
不过誓言只维持了一个星期。前三日绕道而行,后三日过门不入,第七日昂首阔步、持币而进,大肆采购而归。再过几天,我特意绕到店后,爱恨交织地探看厨房的动静。小门紧闭,我在门外伫立良久,直到饭菜香从门的缝隙溢出,顿时舌底生津、腹内轰鸣,才像一匹受了轻伤的小马,撒腿往家奔去。
十几年后结婚生子,搬得远了。不过只要路过那家店,我总会进去,不为买东西,只是兜几圈,瞧瞧柜台里的各色食品,望望柜台后的营业员们。这是我所爱的地方、所爱的工作,只差那么零点一就成了我的职业,终身的职业。
又十几年后,有一次陪母亲聊天,聊起当年,恍如昨日。问起女经理,已故去多年,母亲送了她最后一程。说来也怪,女经理的乖儿子竟然不在,母亲不知何故,也不敢问。
母亲舒了口气,说你高度近视,不想这反而帮了你。原打算去称重发货的两只手,后来却敲起了键盘。早知这样,那时我就不管你啦。我头一摇、嘴一咧,说怎么会,真要那样您怎么能安心得下呢?母亲叹了口气,说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打打电话、探探门路、托托人家罢了。可惜没有一次是成的……哦!不可惜,不可惜的。
我已是一个初三男生的家长,对母亲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早已透晓其中分量。我只失眠了两夜,母亲为了我不知失眠了几夜;我只伤心了几天,母亲为了我不知忧心了几年。至于她求了多少人情、废了多少口舌、经了多少奔波,我不清楚。母亲应该也不清楚,因为对一个母亲而言,为了孩子,即使想得再多、做得再多,都是不足道、不足道的。
生涯犹不定,运命亦难寻。任性乃儿性,忧心是母心。原期因事改,未悔为时侵。小草终难报,寸晖抵万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