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花生的味道花生的情
花生是一种油性植物,食用的方法也是因地,因民俗而异。可生吃,可炒熟了吃,也可加入少许的食盐煮了吃。在我的家乡,每逢过年或是中秋,家家户户便取出一些收藏的花生,将花生剥壳,炒熟,用小石碓或是木碓捣碎,掺入白糖,裹在糍粑上或是作为叶儿粑的包芯,吃起来又香又甜,回味无穷。
记得小时候,每年要等到年终结算,家里才会分到十斤左右花生,那是我最开心的事情了。父亲拿一半去换一些家里的日常用品,剩下的花生,父亲便吊在房梁上。因为我特贪吃,照老一辈人的说法,我就属于那种“有了一顿吃,没有了刮米桶”的人,父亲怕我吃坏了肚子。可我特别刁蛮,总是哭着闹着要吃花生,等到我闹得他心烦的时候,他便从房梁上取下一捧花生。到最后,我的父亲烦了,就不再把花生搁那么高,我随意起来,想吃便拿。至于父亲母亲,很少看见他们吃花生,即使吃,也只是几粒而已。那时,我想,大约是父亲与母亲真的都“不爱吃”花生吧,每年的花生几乎都是我一个人吃完。
四岁那年中秋节,因为还未到年终,所以家里无有一粒花生。父亲上山干活了,母亲为了能让一家人吃上一顿别有风味的糍粑,便扛着锄头,拖着病体,上山捡花生。深秋时节,生产队刚刚挖了花生,由于花生藤枯萎,很多花生掉针脱藤。那年月,大家为了能够多挖一些花生,年终时能够多分一点粮食,谁也不会那么仔细地去挖出深埋土里的落花生。所以,走马观花似的做法,花生必然会遗落一些。
母亲忙活了一个上午,拾了一大碗回家,剥壳,炒脆,放在小木碓里捣碎。大铁锅里蒸着糯米,母亲一边烧火,一边捣花生。我站在木碓旁边,闻到花生的香味,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在母亲捣鼓下那上下翻滚的花生末,馋涎欲滴。我想趁母亲转身往炉灶放柴火时,也去捣鼓一下,顺便再偷吃一点。知女莫若母。母亲看透了我的心思,对我说:“别搞!打翻了木碓,就没得吃了。”我点头答应。可花生阵阵香味直钻鼻孔,使得我憋不住地吞唾沫。就在母亲转身之际,我终于忘记了叮嘱,蹲下去,用小手指粘了一点花生末放进嘴里。啧啧,真是香!吃便吃了,相信母亲也不会怪我。可我觉得那小木碓捣鼓花生真是好玩,便拿起鹅卵石,学着母亲的样子捣花生。也不知怎么回事情,那块石头特重,在我的手里根本不听使唤。就在我举起落下的瞬间,砸在了木碓的边沿上。“哐当”一声,木碓翻了一个底朝天,花生碎末撒了一地!
我傻眼了!吓得不知所措。母亲听到了声音,急了,回身就给了我一巴掌。我“哇”地大哭起来。母亲不管,随我闹,故自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没有沾上泥沙的花生末,用手拢到一起,慢慢捻起来。本来就很少的花生就更少了。
见母亲不理,我的刁蛮劲儿上来了,不停地哭。母亲大约听不下去,也心疼了,便吼我:“拿扫帚来!”我还是哭,站着不动。母亲不语,自个儿拿了扫帚把掉在地上花生末扫走了。可在母亲转身的刹那间,我分明看到了母亲噙着泪水的笑意。
都说月到中秋分外明,可那年的中秋,风雨交加。远山的树啊,房子啊,都变得朦朦胧胧。父亲冒雨归家,见我眼睛哭肿了,声音也嘶哑了,便问母亲怎么回事情,母亲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亲事情的经过。看见父亲,我像见到了救星,盼到了可以申冤的人,扑到父亲怀里,哭得更伤心了。可见父亲没有责备母亲,我就越发地哭闹。父亲最听不得我的哭声,便走到正在弯腰往炉灶里拾掇柴火的母亲的身后,伸出左手贴在母亲背上,右手打在他自个儿的手上。对我说:“容儿不哭了,我替你打妈妈了。”我这才破涕为笑。大约是花生少了,白糖多了些,那年糍粑的味道特甜。从那个时候起,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糍粑。
两个月后,母亲撒手人寰。父亲凭着会一些木工技术,经常去给左邻右舍修理木制家具。这时候,主人的饭桌上,由于没有肉做下酒菜,总会出现老白干与酌酒的花生:或炒熟了,或是晒到用手轻轻一搓便蜕皮,嚼起来很化渣的干花生。如若我跟去了,父亲便把他那一份给我一些;若是我没有去,父亲一定在酒席上“剩下”一些,给我揣回家。
如此这般,一年又一年,随着岁月的流逝,父亲揣回来的花生从一把,到一捧,再到一口袋,越来越多。家家户户的花生从生产队结算分发到户,到田土落实责任制,自家种上几块甚至是几亩地的花生,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每年一户人家只有十来斤,现在,几乎家家户户的花生都达到了几百斤,有些人家甚至上千斤。
我在父亲浓浓的爱里长大成人。这时,我的父亲依旧时时在外帮别人修理桌椅板凳。或许是因为我少了些许孩提时的胡闹,他的心里不再时时惦记我这个女儿了。不知何时起,他的口袋空了,不再为我揣满花生;我想,大约父亲不会像从前那般在意我的喜好了吧,我对父亲从外归来时那种满含热切的盼望,缠着粘着向父亲伸手要花生的情形,成为过去式。当然,更或许是因为家里每年种的花生,倘若不拿去卖,足够我们吃到第二年花生再次收获时。但我的心里,或多或少地充满了失落感。
88年我们家修建新房,破旧不堪的小茅屋不复存在,焕然变成几间宽敞明亮的瓦舍。那年的花生卖掉了部分,剩下的全部招待帮我们修建房屋的工人了。记得那是建房后次年初夏,一个风雨飘摇的黄昏,父亲做木工活回来,刚刚放下背篓,便对我说:“容儿,过来。”听到父亲的喊声,我很好奇地急忙走到他的身边。“爸爸,啥事?”“你猜猜,爸爸给你带啥好东西回来了?”父亲笑得神秘。说着,他脱去湿透的`外套,露出贴身的衣物。我注意到父亲的上衣口袋鼓鼓囊囊。我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花生!”父亲笑了。“离开老板的时候,他一定要给我几斤花生,本来不要,想着你喜欢吃花生,就揣了一点回来。外面雨很大,又怕湿了花生,就揣在贴身衣袋里。你尝尝,花生有没有回潮?”
那一瞬间,我的心底涌起波澜,眼睛倏然潮湿。原来在父亲心里,我依然是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不管岁月如何流逝,我有多大的年纪,我依然是他心里那个小小的乖乖女!花生吃在嘴里,香甜却在我的心里。我剥出几粒花生,像小时候那样,调皮地给父亲塞进嘴里。父亲“呵呵”地笑着,一边吃,一边点头。“香,真香!”那神情极为满足,极为幸福。我想起小时候,父亲母亲总是不吃花生,便傻傻地问父亲:“您真的不爱吃花生吗?”父亲笑了,笑得很爽朗。“傻女子!”
这是我最后一次吃父亲从外面带回来的花生。这年秋天,父亲忽然走了,很突然,没有查到病因,在昏迷中离我而去,也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在他离世的瞬间,我无力地跪在地上,失声痛哭。一种孤独,一种恐惧深深地向我袭来——以后没有人再记得,我喜欢什么,我讨厌什么,再没有人不需要任何回报地宠爱我了,没有人可以任我哭闹而不生气。父亲下葬之时,眼睛一直未合上。别人不知道他死不瞑目的原因,我却知道。那只是因为他还牵挂着从此孤独的我!
父亲走后不久,我因工作调动,离开了家乡。此后,故乡就成为我一直想回去的梦,故乡的花生成为我潸然泪下的向往。故乡,留在我心里的不只是山水,还有花生里那厚重的深情。如果说,在那困难的年月,花生像肉一样营养了的身体,使我成长为一个健康活泼的女子,那么,长大后,花生让我找回了失落的梦,把我的昨天与今天,把父母曾经与现在对我的爱串联在了一起!让我明白,任何时候,儿女都是父母的最爱。
偶尔之间,我也回到乡下老家。每当回去的时候,左邻右舍总是拿出花生招待我这位客人。临走,还会硬塞给我几十斤花生,弄得我不知道怎么拿走。乡亲们便背了花生送我到车站。后来,有人干脆背了花生步行几十里山路,再乘车给我送到城里。
当我忙碌了一天回到家里,坐在电视机前时,便拿出一捧花生放在身旁。一边吃,一边与家人闲聊。这时的花生,在我的嘴里,除了香甜,还有一种爱的思念,一份特别厚重的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