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与狗叙事散文
冬日里,傍晚的村子安静得可怕。
偶有萧瑟刺骨的风吹过,干枯的树枝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发出脆弱的呻吟。
月光稀疏。少年凭着感觉穿过这条弥漫着腐朽树枝味道的林间小径。
他睁大眼睛,可是看到的只有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
也许,少年所畏惧的不是黑暗,而是树枝发出的“沙沙”声。它们在黑暗中无尽地蔓延,感觉所有一切知名不知名的东西都可以被吵醒。接下来会遇到什么,还是一片迷茫,一如眼前的路。
少年多么希望眼前的世界是一片死寂啊,没有一丝声响。也许这样,他就不会觉得自己还活着,还活在无边的恐惧之中。如果没有一丝声音,感觉世界已经死去,而自己也会感觉已经死去,悄无声息。
又或者,没有了这些杂音,他便可以听到小白的声音,呼吸,喘气,抑或在痛苦之中呻吟。‘
小白。
少年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个名字。可又似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喊不出来。他的脑袋很重,呼吸急促。他的双脚像被扣住了一样,想要一直走,最终却发现自己还是停留在这圆圈里面。
少年真的是太累了。从下午放学到现在,他便一直在走,像个形体僵硬的僵尸,没有知觉。
少年想到自己平时和小白在草地上跑来跑去,跑去跑来也没有这么累。现在,他的双脚已经麻木得不像他自己的脚了。
少年终于放弃了,妥协了。“在有些东西面前,你总得学会低头,低下不可一世的、高贵的头颅。”少年碎碎念道。
少年躺了下来。
一张巨大的黑色的被子盖在他的身上,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身外是一片更大的黑暗。
村子里的老树下总是分外热闹。
基本上所有的老人、孩子、妇女都会聚在这里,围着那团燃烧的火,说着各种新鲜事,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大群热闹的苍蝇在围着什么珍奇的东西,闹哄哄的。
可是人气还是不足以对抗寒气,冬天还是很冷。冬天里,人们喜欢吃肉,譬如狗肉。
抽旱烟的老人想了想,说:“听说村子里的几只狗被下药了?”
“可不是,真不知是哪个没良心的兔崽子,专门赚黑心钱。”
“就是啊,我家大黄刚下究崽,那些还没能睁眼看看这个世界的小东西,就唯有等死了啊。”
“唉……”
老人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悠然地吐出几口烟,说:“听说,黑子家的小白不见了?”说这话时,老人神情淡然,像一个伟大的先知。
“可不是么!黑子这个可怜的孩子,妈跟人跑了,赌鬼老爸叉欠别人一身债跑了路。孤苦伶仃,无人无物,可怜了……”
“我昨天傍晚在田里干活时见到他经过了,一脸苍白,就不像个人的脸色,还没有表情,我连叫几声他都没应。”
“能不那样么?那只小瘦狗就是他的命根子啊。想想平时我们的孩子就向那狗扔几块石头,他就已经凶得要命了。”
“你们说,他会不会现在还在找呢?”
“谁知道呢,不过他是个倔得要死的孩子昵。”
“管他呢,他老爸欠我的钱还没还呢。”
“是呀,他也欠了我好几百呢。”
老人一边听一边用袖子擦擦烟杆。他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着一片灰茫茫的天。
在世界的哪里,天不是黑灰的呢?
少年终于睁开了眼,此时已是清晨。
林中的雾气还没有散去,如一个徘徊的冤魂等待着特殊的时机冲破牢笼。
少年的脸部突然抽搐了—下,随后,他又动了动被石子和树枝硌得酸痛的身体。
睡在这里一晚,却无人知晓,少年觉得一阵孤独与虚无在侵蚀着自己的肉体,他甚至还听到了那种被蚕食的声音。
他冷得发抖,他得回去了。他疲惫极了。
他一步步地走回村子,如一片落叶渐渐地飘远,逐渐与灰暗的世界融为一体。
是怎样一步步拖着脚步回来的,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回忆了。
天其实还很早,乳白色的雾和朦胧黑暗在交织着,像是在进行着一项秘密的交易,不为人知,不可告人。
四下一片寂静。
少年蹲坐在自家门前的篱笆旁,精神涣散,像是一个毫无表情的行尸走肉。
一动不动。
突然少年的身体抽搐了—下,像是被外界的什么刺激了—下。很快,他发了疯似的顺着路冲了出去,如一只发现了可疑人物的疯狗,不顾一切。
少年的鞋很大,一点也不合脚,跑着跑着就脱离了脚的束缚。他的脚踩到了牛粪、鸡屎,还踩到了玻璃和石子。后来,少年踩过的地方染上了一朵朵小花,一朵朵。
少年一路跑一路喊着小白,直至声嘶力竭。
“小白,小白……”
他的呼喊刚一出口便被凛冽的空气撕得粉碎,如他的身体般单薄无力。
少年似乎有些停下来的动作了,随后他捡起了一个石头,奋力一扔。
不远处,一个开摩托车的中年男子被砸中了,大喊了一声“他妈的谁砸的老子”,然后停下了车。
少年一步步向前,气势恢宏,如同即将奔赴生死未卜的战场。中年男人把装有大铁笼的摩托车立好,转过身来。借助车灯的光,男人脸上的油光将他的杀气反射再反射。
他的麻子脸动了动:“小子,你干的吧?”他提起少年的衣领,俨然一个居离临下的施暴者。
“把小白还给我。”少年一字一顿地说,感觉就像是宣读重要的文件。
麻子脸大叔一拳对准了少年坚毅的脸:“去你奶奶的'小白,谁认识你的小白!”
“把小白还给我。”
少年的眼睛一直盯蓿那只空空的大铁笼,他似乎看到了小白无助的眼神、满脸的泪痕、滴着血的瘦小的身体。少年感到自己全身在被别人用带刺的藤条抽打,甚至他感觉自己的心被别人活生生地掏了出来,踩了几脚,再撒上些钉子,再踩几脚。
中年男人有些害怕少年深邃而炽烈的眼神。他一边有些中气不足地大骂“你小子滚远点”,一边畏惧着想离开。
少年冲上去死死地拉住大铁笼,死水一般涣散的眼神比冬日的风更寒,令人生畏。
开始时,少年只是默默地念着小白,后来他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激动。
“小白,小白……”
平静的村子被少年凄厉的喊声叫醒了。
家家户户的男的女的都出来了,人类的好奇心驱使他们探出机智的圆脑袋。
他们看见少年用头不断地撞击着那只往日关着自己狗的大铁笼。
“小白,小白……”
“多可怜的孩子,怕是傻了。”
可他们绝不会有进一步的行动,他们早已习惯了用嘴抒发自己内心早已无处安放的同情。
生活从不会停止。
个体生命的存在或消亡,权当是人类历史长剧的一个小情景的开始或落幕。
短暂的记忆与永久的遗忘,是人类优秀的技能。
多年后,几乎已经没人想到谁是黑子,就如同多年后,拿起烟杆的垂死老人再也无法忆起那只特别的狗是否真的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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