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的故事:老人与牛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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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的故事:老人与牛散文

时间:2021-04-02 19:40:12 散文杂文 我要投稿

光阴的故事:老人与牛散文

  深秋的日子一天天渐短 ,自从地里的秋活收拾完后,农民逐渐从忙碌中解放出来。往年这个时候应该是准备翻整土地了,可今年却因为村里土地流转,那些耕种了多少代麦子玉米的黑土地,都要建成高温蔬菜大棚。村里已经开了几次会,各家的土地都已仔细地重新量过,登记在册,从此,他们这个村子的村民,只能每年拿着那些固定的土地流转补偿费自谋生路了。

光阴的故事:老人与牛散文

  其实,对于年轻人而言,这早已经不是什么问题,他们村子地少,人均也就一亩几分地,也种不了什么经济作物,只种麦子玉米油菜之类的,靠庄稼地里的收入,根本就维持不了生活,年轻人早在许多年前就都已经出外打工了,家里的土地只靠老人和女人们务弄。这样以来,出门打工的人反而不再为春种秋收发愁,闲下来的女人们还可以去附近的农场打工,挣点零花钱,倒也不失为一种好事。

  可对老人们来说,这无疑是一件让他们无法释怀的心事。上了六十岁的人,几乎都是一辈子在土里刨食的人,土地在他们眼里就是命根子,平时习惯于在庄稼地里忙活的他们,一下子突然闲下来,还真有些不适应。年轻人可以出外打工,他们这些被纳入老年人行列的人,只能每天靠着南墙根晒晒太阳,聊聊大天消磨时光,那种感觉就像被生活抛弃了一样,失落而空虚。

  李玉山大爷今年六十七岁了,种了一辈子庄稼,吃了一辈子苦,可依然精神矍铄,步履稳健,走起路来像一阵风似的,说话也亮嗓门,前些年村里闹社火,他穿上大红的袍子,戴上黑色的乌纱帽扮老爷, 跳的比年轻人还欢呢。

  可是,这些日子以来,李大爷却彻底蔫了。他不再每天去村口的大槐树下和村里老人们扯闲天 ,也不靠在南墙根下一边晒太阳一边听老秦腔,只是闷闷不乐地坐在炕头上抽旱烟,抽的烦了就躺着睡大觉,连话都懒得说了,饭量也渐少。

  李奶奶知道大爷心里难受,也不去招惹他,任由他在那里长吁短叹,心里却在埋怨这个傻老头受苦受惯了,不懂得过几天清闲日子。他们的两个儿子一个闺女都在外面工作,大儿子分家单过,老两口平时花的钱那几个条件好的儿女给的宽裕着呢,根本不用在乎庄稼地里的这点收成。儿女们早就劝他别种地了,可大爷劳动习惯了,就是舍不得丢下他那一亩三分地,唉,真的拿他没办法。

  李大爷躺着躺着,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听到他那头老牛“哞哞”地叫呢,声音又悲又切,,他急忙冲到牛圈里一看,两头大耕牛都饿的奄奄一息,卧在地上眼里含着泪看着他呢,他蹲下身摸着牛角,就呜呜地哭出声来。

  李奶奶正坐在炕沿上看电视呢,听到大爷在梦里一个劲哼哼,连忙过去推了一把:“他爷爷,醒醒!又做噩梦啦?”

  大爷从梦中惊醒,一咕噜翻起身就下了地,趿拉着鞋子就往后院跑,李奶奶跟在他身后看他进了牛圈,不由地发出一声长叹:那两头卖了的耕牛,才是他的心病呢。

  李大爷扑到牛圈一看,里面空空的,哪有他心爱的老牛的影子啊,他走过去取下墙上挂着的牛缰绳,用粗糙的大手细细抚摸着,呆呆坐在牛槽上发愣。

  论起李大爷跟牛的感情,要从他年轻时代说起。那时候刚实行农业合作制,村里的土地都归集体所有,牲畜也是村里集体饲养。那时候穷,全村也就十几头耕牛,还有几头毛驴,三匹马,李大爷被队里派了专门喂牛,成了一名饲养员,从那个年代到现在,他就和牛结下了不解之缘,每到母牛生牛犊的时候,他就一直守在牛圈里,大晚上都不回来,李奶奶常骂他牛才是他的亲人。

  这饲养员一当就是好多年,在他精心的喂养下,村里的牛群年年增多,成了几十头,驴和马也翻了几倍,可村里就那么多麦草,不够牲口吃,每年都会有一些老牛被杀了或卖掉,每当这个时候,李大爷就像被人挖去心肝一样心疼。

  八十年代初,农业合作社宣告结束,农村开始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把村里的土地按人口划分给各家各户。村里人多地少,人均也就一亩几分地,可这对世世代代靠土里刨食的农民来说,已经是很满足了。民以食为天,土地,更是庄稼人的命根子,能拥有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这在旧社会,是想都不敢想的,当年他们的父辈,可都是靠租种地主家的土地过日子的,累死累活苦一年,交了租,连顿白面都别想吃上。

  土地分了,村里的集体财产自然也要分给个人,众口难调,这分东西不像分地一样简单,可以平均,为了避免纷争,村里几个领导合议,把所有的牲畜和物件都标明价格,然后抓阄,抓到什么算什么,按抓到东西的价格付给村里钱,最后在统一分摊,这样一来,就没人嚷嚷谁吃亏或者谁占便宜了。

  分东西那天,村里热闹的像集市一样,全村老老少少都围到了饲养院门口,连平时不出门的老头老太太都拄着拐杖来看热闹,孩子们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大人们脸上也是红光满面,快乐的气氛把冬天的寒气都逼走了。农民们不但有了地,还能分到属于自己的牲口,这是几辈子都没遇到的好事啊,难怪老人们都在家里坐不住了,要来分享这一份快乐。

  村长和会计把每个人的名字和所要分的东西也,都写成小纸条上,标明价格,分别团成纸团放进两个纸箱里,只在上面留一个小洞,刚好能伸进去一只手。会计从一个个纸箱里摸一个纸团,递给队长,村长打开纸条看看,大声吆喝一声这个人的名字,被叫到的社员咧着嘴大笑着,喜滋滋地跑上前去,战战兢兢地把手伸进那个小小的洞里,犹豫老半天,在众人的催促声中才摸出一个小纸团,递到村长手里,脸上露出一副焦急不安又强作镇定的表情,村长打开纸条,大声地念:李明仁,八号大黄牛一头!“

  在一片欢呼声中,李明仁笑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他转身进到牛院里,按会计指的号数找到属于自己的大黄牛,得意洋洋地从人缝里穿过去,惹来多少又妒又羡的目光。

  也有叫到号上去却摸不到标着牲口纸团的,只分到一样或者两样农具,犁铧或者石磙子,木耙,还有马鞍子,牛缰绳等一些小农具,分别搭配在一起。可若是抓不到牲口,光有农具有什么用啊,比如寡妇冯桂英,就哭丧着脸扛着一张木耙走出人群,一边走一边抹眼泪,她的两个小子还想看热闹,被妈妈带着哭音一声吼,两个傻小子就乖乖地接过妈妈手里的木耙,垂头丧气地回去了。其实像他们家,男人不在了,两个儿子才半大,农活还干不顺手,她一个女人家也使唤不了牲口,只是看着别人喜滋滋地牵牲口,自己却没那个手气,心里自然会难过。

  李玉山站在牛院门口,眼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喂得膘肥体壮的牲口被村民们一个个牵走,每拉走一头牛,他的心就疼的抽搐一下。每头耕牛从他前面走过,他都走上去在牛头上轻轻摸上一把,牛们也都认识他,朝他哞哞叫着,摆动着长长的尾巴,他目送着他们走远,像告别自己的孩子。

  眼看着院子里的牲口都被牵走了大半,还没叫到号的村民忍不住开始骚动,由最初的兴奋变成了担忧,唯恐轮到自己的时候牲口都被别人抓没了。有些心急的村民开始嚷嚷,,催促队长和会计加快念号的速度。

  又一头大黑牛被牵出来了,是李玉山最喜欢的黑犍牛,犁起地来浑身是劲,不用挥鞭子也走的快,别的牛是两头牛拉一张铧,这黑犍牛用的特制的架杆铧,一头牛拉一张犁,比两头牛犁地还快呢。它那满身的.黑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也晃得李玉山两眼涩涩的,最让他难过的是拉它的主人,居然是村里最不起眼的李老四。这人生的骨瘦如材,走路快点都打摔跟头,跟这大犍牛放在一块,要多滑稽有多滑稽。李玉山真担心黑犍牛一发威,把李老四一头就撞个两脚朝天,恐怕连小命都有危险。这黑犍牛的脾气大着呢,没几个人能降得住。

  话虽这么说,可谁让人家手气好呢。抓阄的规矩是大家伙开会定的,公正公道,谁也无话可说,抓不到只能说你没运气,也怨不得谁。李老四活了这把年纪,今天终于可以在村里人面前扬眉吐气一回了。他给自己点上一根劣质的卷烟,骄傲地抬着头,挺着胸从人缝里走过,边走边吆喝:“让让,让让,给我的大犍牛让开道,别把你们踩着!”有人看他那嘚瑟样来气,在黑犍牛屁股上狠狠拍一巴掌,黑犍牛受惊,撒开蹄子往前冲去,李老四被牛拽的摔一个大马趴,他还舍不得丢开手里的缰绳,被牛拖了好大一截。李玉山怕出事,跑过去拉住黑犍牛,牛听到他的声音才停下来。那李老四从地上爬起来,一脸的土也顾不上擦,吓得哆嗦成一团,把老婆儿子闺女一家子都叫过来,才胆战心惊地牵着牛回去了。

  终于叫到李玉山的号了,他看着院子里的牲口,已经只剩为数不多的几头了,他忐忑不安地走上前,伸出手,才发现手心里都全是汗,虽说是大冬天,可因为心里紧张,头上也冒出了虚汗,他把手伸进那个黑洞洞,摸摸这个纸团,放下,又摸摸那个纸团,心里一个劲默念:“我喂了十几年的牲口,好歹让我抓到一头吧,哪怕是小牛犊也行。”他把那个决定他命运的小纸团交到队长手里,用满含期待的眼神看着队长,希望从他口里听到让他满意的结果。

  村长展开纸团看了看,有看看李玉山,微微地摇摇头,李玉山心一沉,他猜,一定是没戏了,他的心,一下子从高空跌到了冰冷的低谷。

  “李玉山,犁一张,牛缰绳一根!”

  村长的话音落地,人群里“轰”地一声发出一阵嘲笑的声音。大家呵呵笑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完全没人会体会到李玉山此刻的心情。

  “李玉山,你手气咋这么臭呢,喂了多少年的牛,连牛身上的毛都数清楚了吧,咋连一根牛毛毛都摸不到呢?”

  “就是,就是,牛屎味闻了这么多年,咋还不如那瘪老四呢!”

  “......"

  大家尽情地说笑着,发泄着。农村人的个性就这样,有啥说啥,倒也不是谁跟谁有仇,可这话落在李玉山的耳朵里,就像一枚枚尖刺,扎的他心里疼,连头也抬不起来。村长看他那又尴尬又失落的表情,大声吆喝着让村民安静下来,继续抓阄,李玉山则到院子里去扛出属于他的那张犁。老婆和儿子迎上前去,李玉山把犁交到儿子手里,摆摆手,让他们先回去。他老婆知道他心里难受,拽拽他的衣角,让他也回去,可他黑着脸瞪了老婆一样,依然站在大门口不动,老婆没办法,只好撅着嘴转身走了。

  其实李玉山心里也挺后悔,早知道自己手气这么背,还不如让老婆或者儿子来抓呢,兴许他们能抓到一头牛呢,可这世上唯一缺的就是后悔药,就算他把肠子悔青也于事无补了。

  没叫到号的村民越来越少,不管是手气好的还是手气坏的,大家都认命地拿着属于自己的东西,或高兴或失望地离开了。一向热热闹闹牛欢马叫的饲养场里,只剩下一头刚刚断奶的小牛犊了,它妈妈被人牵走的时候,它还跟在母牛后面隔不开,对着大门一直哞哞地叫呢,那头黑白花的母牛也是一步一回头,哀怨的叫着极不情愿地被人牵走了。

  最后叫到的两个号,居然是村长和村会计。其实,他们是把写着自己名字的纸团在最后才放进去的,估计也是为了不让村民们心里有意见,宁愿自己吃亏了。别人知不知道,他李玉山是亲眼看到会计从兜里拿出那两个纸团放进去的。人家村干部都甘愿把好处都让给村民,他思想境界虽然没那么高,心里也觉得没那么憋屈了。

  那头小牛,被会计抓到了,村长最后一个,抓到一个石磙子,一副驴鞍子。会计笑着对他们说:”瞧,还是我手气好吧?虽说牛犊小了点,养两年,照样能耕地,你没驴没马,这鞍子给谁用啊?“

  村长也是呵呵笑着,拍了拍李玉山的肩膀:”玉山啊,回吧,年过完才种地呢,眼下还有些日子,没分到牲口的农户咱再想办法,好歹咱有自己的土地了,这是咱们老祖宗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呢,能轮到咱们这辈人头上,也是幸事呢。“

  李玉山“嗯嗯”地点着头,让村长他们先走,他又进到牛厂里,一个牛圈一个牛圈地看了一遍,往日一听到他开门,牛们就哞哞地叫着要草吃,这一下子所有的牛圈都空了,院子里除了死一样的寂静,只能听到他沉重的脚步声了。

  冬天的日子短,刚五点多就暗下来了,李玉山最后看一眼倾注了他好多年心血的空荡荡的饲养场,把两扇沉重的大门关上,上了锁,满怀心事地踏着暮色回家。冷风吹得他打了个哆嗦,花白的头发在风中瑟瑟抖动,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岁月的沧桑。

  那天晚上,李玉山连饭都不想吃,早早地就上炕睡觉了。往日夜幕降临的时候,他还要去饲养场给牛添夜草呢,从今儿个起,他就彻底和牛无缘了。他不知道心里是空虚失落,还是为今后没牲口种地的情况担忧,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一闭上眼,就看到满圈的牛们对着他哞哞叫。黑夜里,他的眼角潮湿了,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此刻的他,还是忍不住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被窝里。

  过了几天,村里又召开村名大会,村长和会计把按村民所分东西的价格收上来的钱按户分配,这样也是为了给没有分到牲口的村民一些合理的补偿,连同村里的农业结算款,全部分发给村民,这样一来,农业合作社算是彻底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分完钱,队长又向村民们提议,让没有分到牲口的人家,去找抓到的人家入股,给人家一些钱,牛算是合养的,到耕地的时候谁家的地也犁。这虽然也不能彻底解决无牛户的后顾之忧,可就目前农村的状况,也只能先这样对凑了,有些人家倒想直接买头牛,可一时半会,也不知道去哪里买啊,再说每家也就一头牛,还要和别人家搭帮才能耕地,三五户联合在一起,也算是一个小集体了。

  村民们拿了钱,有牲口的人家得意洋洋,把那几个少得可怜的钱在手上拍打几下,揣进兜里去了,没牲口的人家可就急了,东家问问,西家求求,拿着钱送到人家手里,巴结的话说了一箩筐,只为了能跟人家入个股,明年春耕也就不担忧了。

  李玉山家三个劳力,六口人,再加上牲口补贴款,分到三百多块钱,李玉山拿着钱盘算了一下,村里的耕牛一般作价二百元左右,如果跟人入股,出一百就够了,剩下的先存着,以后有机会也买一头牛,这样就不会为种庄稼发愁了。他家六口人,九亩地,要没有使唤的牲口,是万万种不到地里的。

  可是去跟谁入股呢?村里人有了事,一般都是找自己兄弟或者本家先帮忙。他倒有一个亲兄弟,而且他那个让他想都不愿想的兄弟还真的抓到了一头花母牛,再过两个月就要生牛犊了,那天他还故意趾高气扬地牵着牛从他面前走过,嘴里哼着小曲,连看都没看他这个亲哥哥一眼。

  提起这个兄弟,李玉山就来气。他们就兄弟两个,还有一个姐姐,两个妹妹,他兄弟李长山小时候出天花,那时候医疗条件不好,命虽然保住了,脸上却留下一脸麻点,人们都叫他李麻子。

  这哥俩,一个爹娘生的,个性却一点也不相似,李玉山为人忠厚,勤劳,能吃苦,脾气也好,和村民邻里关系都不错。这李长山就不一样了,从小好吃懒做,一肚子花花肠子,偶尔还做些鸡鸣狗盗的事。上工时不好好干活,净往女人堆里钻,跟一些喜欢风流爱在人面前卖弄风骚的女人们打情骂俏,扯闲天,经常被村长骂,也让村里的爷们瞧不上眼。他倒不在乎这个,背地里还跟村里一个男人在外面工作的女人勾勾搭搭,虽不说臭名远扬,也让他这个哥哥觉得脸上无光。

  他们爹过世的早,在他刚娶上媳妇就没了,家里全靠他这个当大哥的撑着。可他兄弟是个麻子,人又不长进,都快三十岁了还娶不上媳妇,没办法,他们的老娘做主,用他们最小的妹子给他换亲,换来个媳妇。

  现在的人可能不懂换亲是怎么回事,可在六七十年代的农村,换亲是常事,家里穷娶不上媳妇的人家,只要有个闺女,就找同样犯难的人家,两家闺女互嫁,给自己的哥哥或者兄弟换个媳妇儿。

  他妹子嫁给的那个人,是个二愣子,傻了吧唧的,还是暴脾气,只有一个妹子一个老娘,那个老婆子还是方圆出了名的泼妇。李玉山本不愿意把妹子往火坑里推,可架不住老娘哀求,兄弟更是耍泼撒赖,说不给他娶媳妇就谁的日子也别过,没办法,他只好昧着良心同意了。

  谁知道那个弟媳妇娶进门,跟她那个无赖妈一个德行,还没过上一年,就撺掇着长山要跟他们分家,还让他这个当大哥的另立门户,说老娘他们养,房子也归他们。那时候的人穷得叮当响,哪有钱修房子啊,幸亏他们有个堂兄弟,全家饥荒年间去了新疆,在那里落户了,临走时把两间破草房托他们照看。李玉山两口子受不了弟弟他们的气,就带着两个孩子搬到了堂弟的房子里,从此,两兄弟就各过各的。只是,可怜了他们的老娘,成天给他们当老妈子,还天天受气,没过几年就也去世了。更让他伤心的是他那个可怜的妹子,受不了那个傻瓜男人和婆婆的打骂作践,带着一岁多的孩子跑了,去了哪里一直没有音讯,这也让兄弟俩的隔阂更深了一层。

  生气归生气,李玉山还是决定去找兄弟一趟,问问他愿不愿意让他这个哥哥入股,要是不同意,他再去找别人,免得落下话把,以后他们两口子反咬一口,说他当哥哥的没人情。何况他也知道长山他们却钱呢,听说牛钱都是向别人借的,估计是跟那个女人借的,以后这牛和人,都成人家长工了。可悲的是他那弟媳妇,就知道窝里横,算计自家人,却连男人都管不住。

  因为弟兄妯娌都不和,李玉山也很少来兄弟家里,这一院四间房子,还是他和爹辛辛苦苦盖起来的,最后走的时候,身为兄长的他连根柴禾都没带走,可见这两口子有多不厚道。

  走进屋里,他兄弟李长山正躺在热炕上睡觉呢,弟媳妇坐在炕沿上纳鞋底,看到大伯哥进来,只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哟,大哥来啦?真是稀客啊!”嘴皮子动着,连屁股都没挪一下。

  “玉山,我跟你商量件事,你看中不中?”李玉山不想跟他们啰嗦,他想直截了当说清楚,同意就同意,不同意他转身就走,绝不给他两口子说软话。

  “哥,你说吧,甚事?”李长山从炕上坐起来,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大哥。其实他早猜到哥来是啥事了,他也早在脑子里盘算好了小九九,等着他哥来上钩呢。

  “我给你出一百块钱,跟你入个股,你的牛把我的地也犁了,中不?”说着话,他把一百块钱掏出来拍到炕沿上。

  李长山两口子看到钱,眼睛马上就亮了,脸上的表情也立马变了:“哥,瞧你说的,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我能眼看着哥的地种不上?”说着话,李玉山就赶快伸长胳膊,把钱拿到自己手里,沾着唾沫一连数了好几遍:”哥,你放心,我的牛就是你的牛,你尽管使,这钱我就先收下了,抓这么头破牛,拉了一屁股饥荒呢。“

  “就这样吧,我也不会老使你的牛,以后哥也会想办法买头牛的,我先回了。”从兄弟家出来,李玉山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他原以为他们不会这么痛快答应呢,也许真的是因为拉了饥黄,急着用钱还账吧,还是钱的面子大啊。

  可是,仅仅过了三天,李长山就露出原来卑劣的面孔,给了李长山狠狠的一击。

  那天,李玉山正在收拾羊场,原来村里的大牲口集体养,个人家都还养几只羊,一头猪,或者几只鸡,农民的日子苦,一年四季在农业社参加集体劳动,到年底才能结算到一二百块钱,哪够过日子啊。平时养几只羊,全家的棉衣棉裤都靠羊毛来絮呢。年前能卖掉一头肥猪,才能给老婆孩子添件衣裳,过年时割几斤肉,尝尝荤腥,买点新鲜蔬菜,平常吃的,也就洋芋蛋酸白菜了。平时家里买个盐打个醋,就全靠母鸡下的那几个鸡蛋换了。

  李玉山家养了八只羊,这在村里算是最多的了。他家除了大儿子只读过几天夜校,早早就跟他参加了集体劳动,另外三个孩子,最小的闺女还没到上学的年龄,二儿子和小儿子都上学呢。那时候的人思想比较保守,宁可让孩子早点参加劳动,多挣点工分,好多分点口粮,也不愿意让孩子去上学,用庄稼人的话说,一辈子在土里刨食吃,念个书顶啥用啊,又不能当饭吃,能认得自个名字就行了。

  可李玉山不这样想,他爷爷当年是私塾先生,教他认了不少字。他二儿子学习特用功,已经上初中了,儿子说,将来要考大学呢。只要儿子有这个心,他当老子的,哪怕再苦再累,也要让孩子有个好的前程。农村里的人,要想走出这黄土地,考学是唯一的出路,他李玉山虽然是个农民,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

  孩子上学,虽说不住校走读,但花费毕竟也不少,何况那时候都穷,一分钱恨不得掰两半花呢。李玉山就靠每年卖两只羊供两个孩子上学了。他已经想好了,现在土地都分给个人了,以后的日子就靠自个过了,他想把后院好好收拾一下,再盖个牛圈,等开了春,也买头牛养着,兴许以后,他就有属于自己的饲养场了。

  看到李长山进来,李玉山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他这个兄弟,也是无事不登他家门的,看他脸上那虚了吧唧的笑容,他就知道准没好事,肯定是为了入股的事反悔了。

  “长山,有事?”

  “哥,忙活哪,你瞧哥这羊养的,个个又白又壮,这一只能卖几十块吧?”李长山故意岔开话题,越发显得他心虚。

  “有事说事,我手头还有活呢。”

  “哥,是这样,你也知道我抓的那牛,都是借的别人的钱,人家也算股东呢。另外犁地还要找别家搭对子,找的人家也是一头牛揽了三户,这地太多,怕到时候种不过来呢,别的股东有意见,你看,你是不是重找一家?“

  自己的兄弟啥德行他早该明白,李玉山真后悔没听婆姨的话,不该 去找他入股。很显然,是那个骚娘们给出的点子,李玉山真想一脚把兄弟踹到门外面去。

  “没啥,不就入个股吗?你为难就算了,钱给我,我找别家去。”李玉山没耐心听他解释了,伸手向长山要钱。

  “哥,你那钱我拿去还账了,没了,算我借你的,以后有了准还你。”

  李长山居然这样算计他,李玉山知道兄弟最爱耍无赖,到了他手里的钱,绝对没有还的可能。他只能怪自己缺心眼,不该信他兄弟的鬼话。一百块钱在那个年代可不是个小数目,就这样打了水漂,真是肠子都悔青了。他气不过,捡起地上的一根木棍就朝长山打去,谁知长山早有准备,看他哥脸色一变,弯腰捡木棍,他早一溜烟跑了。李玉山追到门口,看他像兔子一样跑得飞快,也只能气得扔了棍子回屋了。

  种地的问题没解决,又被兄弟骗了钱,李玉山心里这个窝火啊,气得心口疼了好几天。他婆姨一开始就不同意他把钱给长山,可这会却不敢叨叨了,怕李玉山气出个好歹,家里可全指着他呢。

  幸好几天后,村长又带来好消息,有几个牛贩子从山里倒腾过来一群牛来这里卖,他出去镇上办事,正好看到那些人赶着牛在大路上走,他跑过去问,原来都是贩卖的。村里没分到牲口的人家正发愁,他一看好机会,就让他们赶着牛群来他们村了。

  这一下,饲养场里又热闹了,队长让牛贩子把牛赶进牛场,让会计去给没牲口的人家通知,让大家赶快来买牛。

  会计知道李玉山没牛最着急,第一个就来通知他。李玉山受了气,这几天心里不顺畅,正躺在炕上生郁闷呢,听到这个喜讯,立马从炕上蹦下来,下了地就往饲养场跑,生怕去的迟了牛又没了。

  这些牛都是从山里赶过来的,山里的牛放养,牛全靠吃一些树叶枯草,一个个都瘦骨嶙峋的,又经过长途跋涉,有些牛卧在地下都站不起来。

  李玉山很细心地一头头观察,摸摸头,拍拍背,看牛的身架,牙口,最后选中一头黑白花的乳牛,刚刚两岁龄。懂牲畜的人一看它们的牙口,就知道这牛几岁龄了,李玉山喂了十几年的牛了,自然对牛了如指掌。这牛虽然又干又瘦,可骨骼大,还没生过牛犊,买回去好好喂,要不了多久,就是一头大壮牛,以后他的养牛场计划,可就全靠它了。

  牛贩子要二百三,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以二百一成交。正好家里还有二百多块钱,李玉山就开开心心地牵着真正属于他的大花牛回家了。他脸上堆着笑,跟每一位遇上的村民打招呼,心里第一次体会到了幸福和满足的滋味。

  自从有了大花牛,李玉山眉头的皱纹都散开了,他对牛精心的程度,可比对老婆孩子还上心,每天用刷子把牛身上刷的干干净净,给牛喂的麦草用筛子细细筛过,拌上水和麸皮,干湿均匀牛才爱吃,晚上还要加一次夜草。到了开春,他的牛已经毛色发亮,使唤起来可带劲了。

  土地分给个人后,人们的劳动热情也空前高涨,春节刚一过,就开始忙活着收拾自家的地。每个人都把分的地当做命根子一样,细细规划,哪块种麦子,哪块种玉米,还要种上土豆,蔬菜,每一步都精心地安排,田间地头都是忙碌的身影,连那些在集体劳动时从不扶犁的人也开始学着挥起了牛鞭。

  以前在农业社,大家集中在一起干活,就像吃大锅饭,干多干少都一样,只要能混上工分就行,可现在是给自己劳动,谁的庄稼种的好,别人站在地头上一看就知道。

  李玉山种起庄稼来,更是一把好手。他舍得上肥料,又懂得精耕细作,每天除了喂牛喂羊,其它时间都在地里忙活,那绿油油的麦苗也长势喜人,一派丰收的景象。

  到了七八月份,麦子熟了,金灿灿的麦浪在风中像翻腾的金色海洋,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丰收的喜悦。第一年种下来,打的麦子比农业社里两年分的还多,村里的人们个个喜笑颜开,从此,再也不为吃不饱肚子发愁了,上学的孩子书包里也能背上白面馍了。

  收了庄稼,到了农闲季节,一些人开始寻找门路到外面去打工,李玉山却不动心,他有自己的计划呢。他用卖公粮的几百块钱又从邻村买回一头怀胎的乳牛,和大白花凑成一对,除了耕自家的地,还帮着给没有牲口或没有男劳力的几户人家犁地,而他们也把自己家的麦草拉给他喂牛。到了第二年春,他的两头牛都生下小牛犊,他家的牛群慢慢扩大了。

  几年后,李玉山家的后院里,牛羊满圈,鸡鸭成群,一副热闹的景象。他家的羊已经增加到几十只,牛也有五头了,四头母牛,一头大种牛,专门留着配种,还能挣钱和饲料,光附近村民来配牛的收入,就够牛羊的饲料钱了。每年还能卖几只羊,几头牛犊,他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了。

  养的牲畜多了,草料自然不够,李玉山是个勤快人,冬天农闲时放羊,一到夏天就去个青草,每天背一个大大的草筐,一天割四五趟,别人中午休息睡大觉,他顶着烈日在沟渠边割草。有一次,他割草时不小心捅到树根下的马蜂窝,头上脸上被叮了十几个大包,眼睛肿的都睁不开了。可他呢,抹点醋,休息一会又出去了,气得婆姨在他后面直骂他,说他为了几头牛连命都不顾了。

  有付出就有回报,李玉山用他小小的饲养场,供出了一个大学生,两个中专生。二儿子不负众望,考取了一所师范大学,在他们这贫穷落后的村庄里,还是第一只飞出鸡窝的金凤凰。李玉山高兴,在儿子收到录取通知书后,杀了两只羊,办了几桌酒席,招待村民和亲戚,在众人的祝福和道喜声中,李玉山也体会到了出人头地的滋味。现在儿子早已毕业,分在大城市里教书,每年都给他寄来几千块钱。村民们都羡慕他,说他有远见,祖坟上冒青烟呢。

  三儿子上的技校,出来在本市农技站工作,唯一的闺女也上考了卫校,毕业后成了市医院一名护士。李玉山用他勤劳的双手,把儿女们都培养成才,也给自己创造了幸福的生活。

  那年,大儿子要娶媳妇了,亲家母过来看家道,前院转了一圈,又进了后院,看到他养的五头大牛,亲家母的眼睛立刻放出光来,当下就应承了这门亲事。回去后亲家公问给闺女看家道看中了什么,亲家母想了想,说:“别的忘了,就记得后院有五头大肥牛!”

  儿媳妇过门后,婆媳倒也相安,只是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自由,不愿意受老人管束,有了想要单过的意思。李玉山心里豁亮,怕儿子为难,主动提出给儿子分家。他拿出这些年的积蓄,给儿子盖了一院敞亮的砖瓦房,还把一头带着犊的乳牛给了大儿子。四个孩子中,大儿子忠厚老实,从小就跟着他参加劳动,吃了不少苦,其他孩子都迈出了土窝窝,李玉山总觉得亏欠了儿子。

  其实孩子们都孝顺,看父母年纪一天天大了,种庄稼养牲畜太辛苦,都劝他别种地了,把牛羊卖掉,花的钱外面三个孩子给,地让老大给种着,吃的喝的他们供。可老人劳动了一辈子习惯了,让他闲呆着,比让他蹲监狱还难受呢。

  社会在进步,农村的生活条件也在改善,现在种地都成机械化了,村里的人几乎都不养牛了。另外,因为地下水严重减少,种地浇水都成了问题,以前是麦子玉米套种,一年收两茬,现在用手受控制,麦子都不让种了,只种秋玉米,年轻人嫌种地没收入,都出去打工了,土地在人们眼里,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亲了。

  可李玉山脾气倔,越老越顽固,就是不认这个理,也舍不得他养了一辈子的牛,一直坚持用自己的耕牛犁地。也许在他心里,只有养牛种地,才是一个农民的本分吧。

  这几年农村开始兴建蔬菜大棚,一个两亩地的高温棚,种蔬菜一年能收入一两万,他们村里一些不出门打工的年轻人都建起了蔬菜大棚,他的儿子媳妇也准备等大棚建起来后承包两个。新型的农业模式正在逐渐形成,或许,有些传统的东西,不知不觉中就会淡出我们的生活。

  前些日子李玉山老人去了趟镇上,看到以前公社粮站的旧址上,正在修建家属楼,听说楼房修好后,农民们都要搬到楼房上去住,到那个时候,别说养牛,就连鸡鸭都不能养了。

  那次从镇上回来后,李玉山就开始为他的地和牛担忧,总觉得他已经没有能力继续守护它们了。

  果不其然,秋活刚刚收完,村长就下了通知,他们村的土地将全部流转,建成高温棚。这对大多数村民来说,也算好消息,他们也不指着土地生活,还有一部分人正想承包高温棚呢。年轻人头脑灵活,思想转变快,容易接受新生事物,不管社会怎么变,都会很快进入到状态,适应新的形势。而他们这一代种了一辈子庄稼,已步入到老年行列的人,却有了一种跟不上时代,甚至有种被社会逐渐淘汰了的感觉。也许这只是一种微妙的心理感觉,却也实实在在影响了他们对生活的情绪。

  这个消息一公布,老伴首先就提出让李玉山赶紧把两头牛卖了,以后不种庄稼,养牛也没用了,再说也没草料来喂。今年收的那些柴草,还得留着烧炕用,农村人睡惯了热土炕,他们年纪又大了,不耐冷,冬天没暖炕,那日子可不好过。

  李玉山也明白他再也不能守着他心爱的牛了,可就是心里舍不得,拖了一天又一天。老伴可急了,给儿女们打电话,于是,孩子们开始轮番上阵,电话轰炸。李玉山在电话里支支吾吾答应了,可迟迟不见行动。城里的一儿一女索性趁休息天回来,叫上大哥,亲自监督老父亲来把牛卖了。

  儿子找来牛贩子,一辆卡车开到了他家院门外,李玉山万般无奈地看着他心爱的牛被拉出来,就要装到那个铁笼子里,说不定明天就会送进屠宰场了,他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样。他用粗糙的大手摸摸这头,又摸摸那头,苍老的眼里尽是留恋和不舍。

  牛贩子七手八脚就把牛装到了车上,两头牛在笼子里对着他哞哞叫,叫的老人心都碎了。他让人家把牛缰绳给他解下来留下。以前人常说,卖马不卖鞍,卖牛不卖缰,其实是为了以后还能把牲口买回来。李玉山已经七十多岁了,他这一辈子与土地和牛为伴,今天算是彻底和他们告别了,他留下牛缰绳,只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

  自从牛卖了后,李玉山大爷精神就萎靡了许多,常常自言自语,来回在前院后院不停地走,要么就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发呆。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舍不得那牛,还是舍不得土地,也许,他只是习惯了这一辈子辛勤劳动的生活方式,不愿放弃对生活的热爱吧。

  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老伴到后院来叫李玉山吃饭,看他还坐在牛槽上出神,就走过去劝:“他爷爷,别再想牛了,想想自个吧。我们都七老八十了,还能活几年啊,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也不用我们操心了,我们就过几天安生日子吧。”

  李玉山回过神来,才发现牛圈里已经黑乎乎的了。他站起身来,跟着老伴走出后院。老伴也老了,头发都白了,背也驼了,跟着自己吃苦受累一辈子,也没享过几天福,是该给她一个幸福的晚年了。

  太阳还未落山,夕阳映在屋檐上,红艳艳的一片,两位老人的白发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着金光,两条长长的影子落在墙壁上,像一幅抽象画。

  几十年的光阴一晃而过,就像一本厚厚的大书,每翻一遍,都会有不同的滋味,它记录的是一个人用酸甜苦辣写就的一生,也是一个历史阶段的缩影。或许它会随着一个时代的结束而被载入史册,尘封在厚厚的纸页里,可它留在每个人心里的记忆却不会随着时间而淡去,亦如他们对生活的热情,对土地的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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