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村庄散文
一、西沟沿
从老家的后窗口望出去,可看见两条沟,如同地图上的长江、黄河,永远的,又标志性的呈现着涌动和澎湃。而老家的两条沟,一条叫大沟,一条叫西沟。距我家很近的那条叫西沟。西沟很深也很长,沟里常年流淌着一股刚能淹住脚踝的细水。
这股细水清纯而晶莹,我平生还没有见过这样清的水,也没有考究过这股水的源头。只是这水咸中带有苦味,人畜是不能饮的。即便用这样的水来浆洗衣物,还得用家里的清水来漂洗,否则,衣服上就会留下一坨一坨的白色,很难看。
没事的时候,我会常坐在沟沿上看沟里的流水。它总是不急不躁,平缓地从我的眼前流过,留下一些细微的响声,或一两个细浪。但老家的人似乎很少去留意溪水的流淌与干涸,也不会有意去看它。然而我总是要去的。非常清纯的水,在夏天的阳光下一闪一闪,宛若夜间星星的眼,热情地注目着每一个走近或亲近它的人。当你走近了,它似乎很羞涩地露出一丝微笑来,似乎自以为有人在欣赏它,少女一般又悄静地从你的身边流走,而将清爽永远地留给了你。
我有时会从沟沿上站起,走过一段很陡的坡路,走向沟底,走向水边。水边的石头是最暖人意的,温吞吞地裸露在溪水边,常年不累地聆听着从沟里走过的水声,吹过的风声,还有人的脚步声。有时我会在灿烂的阳光下将自己脱得光溜溜的,睡在水里,水的温度和身体的温度一般高低,舒服极了。那时候感觉整个身体漂浮在一种大美的境界里。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唯有水的细微的响声从耳畔飘过。什么家庭作业、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同义词、反义词……都随水声流向更远的地方。水,就成了我此时的主题思想。睁开眼睛,非常蓝的蓝天里空荡荡的,就连一片云或一只飞鸟都没有。整个沟里像成了我的家,我就是这家里的主人。任这些水、石头、小蝌蚪、小青蛙自由地表现和张扬着各自的个性。
我有时也会睡在沟台上,那些短短的冰草,软绵绵的。当然了夹杂在冰草当中的那些杂花野草我不知道它们都叫什么名字,大人们又叫它们什么名字,我只记得有一种朴素的草,刚破出地面就开花儿,花瓣很细小,是紫红色的,也有粉白的,细小的花儿散发出的味儿很好闻,很香。我那时会将这种草拔上一些,揉搓得蔫蔫的,然后又往光身子上擦。那味儿会在身上香几天。现在想起来有些可笑,是不是如城里人一样,洗完澡后要洒上几滴香水。
当然了,西沟里总不是那般宁静,那般舒适的。如果连下几场暴雨,原本清澈的,温存的细水会被污浊的山洪卷走。只几天的时间,沟里的面颜会变得让人陌生起来。牛头大的石头,细碎的石子,与土一样黄的沙子,被洪水遗留下来的树枝、草蔓……把个干净的沟弄得不堪入目。又经过一月半载的时日,那些树枝、草蔓之类的`东西不知哪里去了,沟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一场暴雨之后的沟台上,河滩里会湿漉漉地长出一片嫩绿的新草芽儿。草芽儿在夏天的清晨被太阳一晒,露珠豆豆明溜溜地挂在草尖上。一群羊或者牛从它的身边经过,会动情地看上一会儿,有些舍不得吃的样子。然而,羊毕竟是羊,不懂人性,最后还是将带有露珠的青草啃了去,潮湿的沟台上只留下一些好看的小小的蹄花。
老家的妇女节俭惯了,或者是不愿意闷在家里,就抱上一包衣物蹲在水边浣洗。她们的手总是慢悠悠地来回揉搓着,眼睛又不知道瞅着什么地方?而心此时早已飞向沟外,做着美妙地幻化。
西沟,我少年时常要去的地方。现在又一次站在它的面前,河道早已不是多年前的河道了,已没有多少人会亲近它。溪水似乎较以前小了,但还断断续续地流着。乱石缝中依稀地长着几丛野草,偶尔才能见到生灵们的蹄迹,人的足迹,与早年相比,似乎冷落凄凉了许多。
二、割麦子
麦子在七月的阳光下变成一片金黄,金黄色开始泛白的时候,麦子的整个生命也就达到了极致。到了那时,人就开始坐在屋檐下磨镰了。刃子和磨石之间经过了整整一年地等待之后,磨石开始发出细微的呻吟,挤出一些混浊的眼泪来。这眼泪不知是欢愉还是痛苦,反正等磨石的眼泪干了的时候,刃子就会发出一种乌青的光,在强烈的阳光下又明晃晃的。而这时候,磨镰的人会将拇指搁在刀刃上轻轻地试上一试,或者将刃子搁在自己的头上,剃一小撮头发下来,看着手中的头发才会满意地提着镰刀向麦子地里走去。
麦子在镰刀面前似乎有些柔弱和逆来顺受,任凭主人左右摆弄,没有多少时间,割麦人的屁股后面就是一行摆放整齐和均匀的麦茧了。远远地望去,麦茧就如同渔民们捞上岸的鱼,静静地躺在海滩上。割麦子,是村庄七月最生动最热烈的场面。男女老幼齐上阵,男人光了膀子在麦地里不惜其力,女人脖颈间挂一条毛巾,蹲在地面上挥洒着汗水,孩子们穿一条小裤衩帮大人提着麦茧,年老一点的总是在太阳斜下去的时候才上地,帮着摞麦子。没有多长时间,麦地里就会出现一行形似蒙古包的小麦摞。整个一家人没黑没明地团在麦地里,麦土、麦芒、麦秆窜进鼻孔、嘴里、挂在发梢,但没有人会取笑对方。身体是累了点,但心里是欢快的。一年中最忙的季节,也是一年中最为收获的时日。
一趟麦子割出头了,男人们会将镰刀横捣在腰间,顺口唱上几句秦腔、花儿什么的,也是一种放松和发泄。或者是有意唱给自家女人听的。那意思就在明白不过了:看,我就是男人,就是比你割得快。女人呢?有时会直起身子用毛巾擦擦汗,顺便看看地头的长短,有时连男人看也不看,只是给手掌上唾点唾沫,转转镰把,又不紧不慢地割了起来。当然了,先走出麦趟的男人是不会闲着的,顺手拉一个麦茧垫于屁股下面,卸下刃子又磨了起来。等女人割出了地头,男人的刃子也磨快了,女人会有更多的时间去缓上一缓。这种看似朴素的夫妻间的和睦与恩爱,在城里人是永远无法捕捉到的。
喝上一两口热茶,吃上一两口馍馍,再伸上一两个懒腰,男人在前女人在后,又一轮重复的劳作开始了。
割麦天最怕的就是雷雨了。早晨还瓦蓝瓦蓝的天,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到了中午,沿山畔子会出现一些白云,棉朵一样的白,一会儿又变成了黑色。本来很洁净的天空一下子变得面目狰狞,雷电轮番闪响,大雨便接踵而至。人们赶紧将割倒的麦子摞了起来,跑向就近的人家或者能避雨的地方暂时躲起来。这时候,好几天不曾见面的村民们相互开着对方的玩笑,说些谁家今年的麦子好,谁家的不行等等,总与麦子有关的话题。突然间,雨停了,天边的黑云亮出一道缝隙,太阳光从云缝里挤了出来,天边就会出现一道好看的彩虹。村民们又提着镰各回各的麦地里去了。
有时候一天会出现几次这样的情形。刚蹲到地里,雨就紧追着来了,刚跑回到家里,天又晴了,像故意和村民们开着玩笑,故意捉弄这些“虎口夺食”的草民。
我那时候很小,跟着大人学割麦。不小心,指头就会碰在刀刃上有血会流出来。而那时候似乎很坚强,不惊不喊,顺手捏一撮黄土,放在伤口上捻上几捻,得,好了!血不淌了。但那时也盼着下雨,不是暴雨,是那种柔软的连阴雨。一下几天,睡在炕上,什么活也不干,美死了。那时候老师好象很通人情,也不布置什么暑假作业。
现在,十几年不曾到过麦地,也没有摸过镰刀,但那种麦熟时的香味儿一直铭刻在心里。到了七月,总会想起村庄麦地里的景致。
三、胡花麻儿
五月,站在灿烂阳光下的西海固原野上,我看见一片一片淡蓝色的胡麻花儿,洋溢在整齐的田畴间。在一个山峁又一个山峁,在河的两岸,抑或一个隐蔽的小弯弯里,蓝色,尽情地喷薄与舞蹈着,有灼伤人眼的感觉。又仿佛一个画家面对苍凉时留下的激情与才华,一点一点地印入我的视野,使沧桑中的西海固呈现出诸多柔软和妩媚来!特别是站在某个山梁上,在天域空阔的阳光下看盛开的胡麻花儿,看那蓝色与天一般高远,又仿佛蓝天投在地面上的一块影子,不断流转着美丽光泽。
静坐在某一块胡麻花儿盛开的地头,似乎是为了把心灵的门扉呈现在这一片诱人的蓝色中。将鼻子搭在花朵之上,淡淡的芬芳弥散着欲说不尽的暗香。两只好看的蝴蝶相互追逐着,时儿落在花瓣上,时儿又飞起。我猜想这对蝴蝶正享受着属于它们的爱情,传承或繁衍着它们的子民。其实这些美丽的蝴蝶,有理由在这片蓝色的花丛间举行自己甜美的爱情盛典。
稍远一点的地方,一只山羊在雨后积有水的坑沿边舔着水,它的头有时会抬起来,神情呆滞地怅望着天空,偶尔也瞅瞅这眩目、耀眼的蓝色。喝足了水,它又摆动着坚硬的蹄儿朝胡麻花儿开着的地方走去。我不知道它此行的目的,是为几根青草还是被这涌动的花儿吸引?再稍远的地方,一座似乎被遗弃多年的院落里,其内有一小坨灿烂的胡麻花儿,如一块镜子,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泽。一农夫平展展地睡在其间,他的脸上扣着一顶草帽。
我猜想,这儿一定是他自家早年的院落,在他搬出这个院落的时候,不小心撒了几把胡麻籽,就有了今天这满院的疯狂。而此时在他惊天动地的鼾声里,这些无边灿烂的花朵又静默着属于它们自己的语言。当他被嗡嗡嗡的蜜蜂咬上一口,于是,惊叫一声,用手中的帽子去驱散那些在他看来讨厌的蜂儿。
西坡洼——我的村庄——西海固原野上一个普通的村庄,在五月的阳光下将自己装扮成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点一点次第开放的花朵犹如它一点一点撩起的面纱,羞涩中似又张扬着炫耀。面对故土这宁静而安详的花儿,使我突然之间想起了梵高,想起:“我要探索天空深蓝的效应,然而无黄不成蓝啊!”对于黄色,梵高情有独钟。而关于蓝色,我以为是村庄最为原始的色彩。我童年穿梭过的土地,熟悉的胡麻花儿,一年一次地芬芳与凋谢犹如我一年一次地回归与远离。
四、被雪色迷蒙
记忆中对雪有着一种异常的亲近和温暖,这直接影响着我对季节和天气的渴望与钟爱。比如,现在是西海固秋天将要结束的时候,我从一条落满了树叶的狭窄的街道上回家。很多的云从天空掠过,也很黑很厚。猛然间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和这天色一样沉重,身体像背负着一件什么东西,使我行走的速度陡然减缓,甚至不堪重负。
于是想到一种天气:有雪要来。
就是这样的一种想法,大约不到半个小时,我与雪不期而遇了。天色已暗,风从黄昏的深处吹了过来,当然这时候的风是灰白色的,暮色与雪色从四面升了起来,如人的眼睛,在睁开的那个瞬间,有一道灰白相间的光晕闪过,接着才是白色的世界。路上的车辆行进得很慢,人也走得很慢,被风吹起的落有雪花的树叶也走得很慢。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慢了下来,都在一种静谧和祥和中聆听着一种声音,一种细碎但却柔软的声音。这让我莫名地生出一种悲观来。原本喧嚣的世界,突然间因为一种颜色或者一种细微的声音而变得静默。
很多年来,我在雪花飞来的时候,总看着它不断变换的姿势。或者安静地站在某个层面上,想着一些与雪一样来了又去了的人。我只是想,莫名其妙地想。有时也会想起老家,从老家最古老的那个院子到少年时最爱去的地方;从那些曾经熟悉的脸庞到现在变得沧桑的面孔。母亲被装进棺材,被埋进土里,我被几个大人拉回家的那个雪天,我都会在下雪的时候想起。整个身子会呆滞地静下来,眼前的雪花仿佛就是那些经年的古旧的人和事,又复活了起来。仿佛我又走进了他们中间,走进一种变化。似乎看到了大片被雪盖了的土地,上面蠕动着人的影子,飘散着狗的吠声,大人的脚印,小小的我的脚印。
少年时的我总是很害怕,害怕的时候就哭,哭的时候就想起下雪。难怪比母亲晚走的奶奶说,母亲是被我的眼泪淹死的。难怪自母亲去世后的那个雪天以后,我的眼泪就很少了。也许是因了母亲,我与生俱来就怕雪。有一年睡在炕上的父亲与坐在地上的我说一些村子里的事情,风掀开了单薄的门帘,几朵雪花落在了地上,雪花消失的那个瞬间,父亲说,又下雪了。接着他直起身子,隔着玻璃看满天飞舞的雪花。接着他又说,你妈是雪天走进这个家的,你出生的时候地上的雪有一尺厚,她也是一个雪天被人抬出这个家的。我想此时父亲说雪,其实是在想母亲。此时,不知什么原因,我搁下了父亲一个人独自走出了院门。所有的人都被雪吓得躲进了屋子里,安静的村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在转来转去。我开始有些莫名的恐惧,开始想大声地喊叫,开始追逐那些在我面前飞来舞去的雪花,开始顺着母亲坟冢的地方走,想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寒冷中的母亲。不知道是对母亲的思念,还是想看看大雪弥漫中的村庄,这样毫无目的地走着,就觉得身体轻松了许多。尽管有风吹进衣袖,但倒有些坦然、有些充实。
冬天里,雪迟早是要来的,就如一个孕妇迟早是要生产的。即便有很多的疼痛,但疼痛中又包裹着诸多说不尽的快慰与喜悦。雪在挤出云层的时候,肯定经过了一番轰轰烈烈,或者流连忘返。云是雪的母体,任何一种事物在离开母体的时候,都携裹着疼痛。雪落向大地的时候,美丽的景致,苍凉的景致,有人走动的地方,无人走动的地方,都变成了同一种颜色。留下的只是很低的天,很宽的地,所有的声音似乎遁逃了,还有所有的影子。受我尊重的日本作家川端康成,肯定是在一个雪天兀自走出家门的,他安静地站在某一片雪地里,看着雪飘的姿势,他看了很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生,然后就有了他的那部《雪国》的巨著。
我站着,并不想动,就像现在,停下脚步,并不想回家,家里是看不见雪的姿势,只能通过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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