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中的流年散文
村子的中间是一条不起眼的窄胡同,同那些逼仄的小过道儿相比,它似乎好上一点儿。临着当街的房子往里数分别是村里的合作社、药铺和大队部。有了这三个小院儿,它的位置在村里就显得不一般了。可在孩子们眼里,它最特殊的地方要算胡同口上埋着的两根高高的木杆子。因为有了它,全村便有了一个天然的电影场。
这两根杆子矗立在当街的两旁。在年幼的我看来,它们之间的距离是那样的宽阔,足以盛下村里孩童的所有梦想。最近的一段时间,我每回到老家,都要去当街站站,同过往的乡亲们打打招呼。我看到当年偌大的电影场,如今变得狭隘、脏乱而无聊。我无意感喟我们之间究竟都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我只想追忆它带给我的曾经的欢乐,丰盈了我和伙伴们贫乏的童年。
公社的放映员一进村,有关电影的消息就象风长了脚一样传遍了全村。于是各家的大人忙着做饭,新放学的孩子不用指派便抄起家中的蒲团儿和板床儿去占地方了。那年月各家各户都会有三五个孩子,要占到一大家人坐着畅快的地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自然这项任务落到了我和四姐姐身上,因为岁数小,这天可以不用帮家里作活儿了。我相信电影带给我们的快乐,一定也包含了这免去劳碌之苦的成分。
为了给全家人占到好的位置,村里的小伙伴常常会吵闹起来,甚至动手打架也不稀罕。我们会用尖厉的瓦片在地上划一道深深的界线,界线之内在电影放映期间便是需要看护的至高无上的领土了。谁若是侵犯了它,不动用武力又怎么能够解决呢?村里的孩子都撒开养着,野蛮一些,再加上电影累加在身上的兴奋,几乎是没有一个孩子能控制自己的。打一架就打一架吧,无非是在地上滚几个滚,不用人拉劝,胜负已决,所有的问题也便都自行解决了。其实世上有很多生存的法则都是这样的,只是我们不愿承认而已。
天黑下来,家里人轮流换班吃饭,总有人守护着自家的疆域。等全村的人吃好了饭,陆陆续续地聚过来了。邻村的亲戚朋友也都探听了信息赶过来,远远地找寻着熟悉的脸孔,高声喊叫着亲人们的名姓,以期找到一个好的座位。如果能为亲戚们占到上好的地方,那得到的感谢就象走亲到家时管了他一顿好饭食一样。姑嫂婆姨的坐一堆,激动地拉着家常,把各人的孩子揽在怀里,一门心思地等着电影开演了。
那个年月农村里的电影几乎都是重放的,每隔一段时日片子又会转回来。可这丝毫不影响百姓们的心情,不影响拉家带口赶到银幕前的兴奋与激动。仿佛看电影的日子成了全村人的节日。春节年年都要过,几千年下来,人们不是一样欢天喜地、鞠躬打揖地迎和送吗?对了,那感觉也是一样。
在我的印象里电影可以分为两大类。一是战争片,如《南征北战》《小兵张嘎》《上甘岭》《苦菜花》等等。另一类是戏曲片,如《红楼二尤》《追鱼》《花为媒》《天仙配》等等。因为战争片都是看过的,里面的台词早已成为伙伴们游戏时的对话,故此等不到电影中说出来,我们已在嘴里喊出来了。这时大人们就会厌嫌我们多事儿,好象搅了他们的心情。若是碰上了戏曲片,我们可就倒霉了。电影里的人穿得一点都不利索,走不象走,跑不象跑,嘴里磨磨唧唧,说话也是唱歌,唱歌又让我们一句也听不懂。大人们来了精神,随着戏中的人悲欢离合而暗自唏嘘。而我们此时差不多早已经睡熟了。
第二天,上学时看到空荡荡的村街,我真不敢相信昨天晚上那一番热闹的场景,好象做了整夜的梦一样。可是那或疏或密散乱在街心的坯头砖块,又无可辨驳地告诉我,在那一方小小的幕布前,围坐着那么多的人。他们的眼泪和欢笑,他们的怒骂和喝采,都是那样的真实。这银幕竟是这般神奇,有了它整个乡村就会流动起来,甚而如潮汹涌。它的离开又会把这一切凝固,重新交还给静寂的村夜。
我呆呆地仰望着两根高高的木杆,同往常一样,行云流过,鸟儿飞过。可我知道那里藏着一个遥远的世界。对于我一个乡村的孩子,如海市缥缈,如蜃楼奇幻。
七岁时,我随父亲来到了县城。彼时,文革刚刚过去,城里百业待兴,文体事业呈现出了复苏的态势。父亲工作的体委是新建成的,有宽大的灯光球场。不过,最令我兴奋的还是出了体委大门走不了五十米,便是最新落成的电影院。那可是在全县城的人看来最时髦的场所了。
电影院的人有时来体委打球儿,我便与他们混熟了。最初我可没有什么想法儿,只是对他们有一种从心里说不出的艳羡。后来他们有时通过我找父亲要张球票,自然他们也会把电影票作为礼物送给我的。于是,我才知道原来电影是可以坐在屋里看的。因为有了这层关系,我开始了自己对电影的痴迷之旅。
《少林寺》看五遍,《武当》看十遍,《武林志》看了十二遍,遇到周末我经常是日场夜场都要去的。这些风麾一时的好电影,我都是作为县城里第一拨观众参与其中,最后自然还是由我将它们一一送出城去。也是在这段时期,除了这些打打杀杀的影片,我渐渐地接触到另外一种类型的片子。如《人到中年》《大桥下面》《牧马人》《井》之类的都市片。当初,我是惊诧于那些高楼大厦,那笔直宽敞的马路,那艳丽的装束,因为就是在我目不暇接的县城里,这些东西也是根本连影子不会一见的。看的次数多了,也可能是年龄增长的缘故,我才懂得人生活在优越的城市里也不一定就代表他们有多么幸福。相反他们是苦恼的、苦闷的,压抑的,因为他们的情绪不会以农村里人们的方式得以宣泄。我相信,那是他们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决定了他们的爱和恨都是深层次的。但是,我很不理解,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反而要把自己和那么复杂的东西联系起来,完全是自寻烦扰嘛。
那段时期,我感到电影中的农村也悄悄地发生了一点变化。当然《月亮湾的笑声》《喜盈门》《咱们的牛百岁》《山路弯弯》中还是快快乐乐的,可是在《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芙蓉镇》中就不是那个样子了。我很难过,因为我知道天底下农村并不都象我的老家,那样简单,那样从容舒缓。
高三是我在县城的最后一年,课业紧张得要命,既便如此,我还怂恿着同学夜间逃自习课去电影院。除了对电影的迷恋之外,我懂得有一些知识是老师在课堂上不会教给你的。那一年,我偷看了两部至今对我写作都有很大影响的'电影——《人生》和《红高梁》。我听到了作者的名字,他们叫路遥、莫言。巧珍的那句话一直响在我的耳畔——“加林哥,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她就那样轻轻触动了一个少年的心,然后我看到了她的泪水,看到了她爱得可以放手,那个无恨无悔的转身竟有多少落寞藏在心头。我看到一场战争可以这样向世人描述,铺堑得自由奔放,拼杀得荡气回肠。
那年夏天,我考入了一所大学的中文系。我想我离这些用笔记录生活的人更近了,我满怀激情地收拾着行囊。手中的车票如同电影票那样会带我进入另一个殿堂。然后我离开了生活十年的小城,除了那间我昼夜奋战的斗室,最让我怀念的只有那日渐破败的电影院了。它尽管一如初时的高大,但我清楚,它于我生命成长的使命已然完成,我必须走开去。
就象十年前我告别当街那两根高高的木杆一样。它沉静无声,凝固在我的视线里,为我封存着年少的青涩岁月。
初入都市,大学内外时时处处充满着新奇,再回首看看自己,又感觉是那样的脆弱卑微,就连街道上的车流人海好象也在挤压着我,令人抬不起头来。此时能带给我一丝安全的就只有让我沉湎其中的书籍了。我一头扎进图书馆阅览室里,汲取着伟大文学作品的滋养。我明白只有那些精典之作,才能化作声音和画面出现在银幕上,才能真正留在人们的心里。而我在读这些作品的时候,在我的脑海里也正放映着一部由我编导的电影。我就这样被自己的电影吸引着,不知疲倦地徜徉在文学的海洋里。
一个学期之后,随着环境的熟悉,我意识到这个城市并没有想象得那么可怕。我试着走出来到处遛遛逛逛,于是我结识了琼瑶,在灯光晦暗的录象厅里。说实话,我对这位女子的作品没有什么可以评价,充其量只能说她堆砌了一些迷惑少男少女的词汇,编造了一些引诱少男少女的小故事而已。可她的文字登陆的时期恰好是那个思想初步开化的年代,人们刚刚意识到情爱原来是可以谈出来的,情窦初开的男女们正在为自己的恋爱寻找着范本。于是琼瑶的电影风行一时也就不足为怪了。再平凡的女人也喜欢扮演灰姑娘的角色,喜欢那些俊男富子天天围绕着转来转去,用鲜花和钻戒点缀着你的生活。当然琼瑶的成功还在于她懂得通过电影来弥补自己语言表达能力的缺欠,找下一帮秀男美女为她的作品润色,“二秦二林”成了男女青年找对象的标尺。人们只记住了那些浅显曲折的婚嫁,背诵了整段有节奏又煽情的台词,但却忘却了她的作品本身。
有那么一段时间,为了完成《电影文学》的课业,我经常翻看一些时鲜的报刊。我注意到接长不断就会读到某某电影在国际电影节上获奖的新闻,自然这些前沿电影我还无缘欣赏。不过接踵而至的有关这些电影的争论即刻就会铺天盖地地杀上阵来,尽管我是有一搭无一搭地在看,但是客观上这些文章教会了我要从多个层面去欣赏一部电影,而不是要深陷在故事堆中无法自拔。这时我有意识地会选择一些电影去看,结合着评论理性地当一名假观众。时间不长我的苦恼来了,因为在别人口中多么精彩的电影在我的眼前都自然而然地成了一块摊在案板上的牛肉,鲜血淋漓地等在那里,待我一一解剖。我不是艺术家,我不是调动感情享受艺术的人,我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麻木的疱丁。
将我从悲哀中拯救出来的是科技馆的放映厅。省科技馆有东西两个放映厅,这是当我熟知了这座城市之后发现的。东放映厅临街,放映的都是刚刚上市的新片子。西放映厅缩在大楼另一面的角落里,很不易被人知晓。我是经了学哥学姐们的推荐去到西放映厅的,谁知这一去就再也不可收拾。
坚持到西放映厅看电影有两个原因。一是票价极为便宜,五角钱一张软椅,冷气暖气一应俱全,冬暖夏凉,环境很是惬意。二是电影经典,均是些经了时间检验,当年驰骋在好莱坞一线的名星阵容打造。我在这里第一次集中观看了早期好莱坞的精品之作,如《魂断蓝桥》《罗马假日》和《卡萨布兰卡》等。我惊诧于外国人的爱情如此臻美,仿佛整部影片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有他们的相遇和分离。爱情的悲剧给人的震憾是不分民族与国界的,就象小提琴协奏曲《梁祝》那样,外国人同样能听到两只蝴蝶无奈而又凄美的翩跹飞舞。于是从这些黑白影片中我了解了爱情,或者说是这些爱情催开了我身心中欲放的情苞,每一根探出的花蕊都捕捉到了影片中传递出的讯息。我归纳世上的爱情悲剧莫过于两种,即生离和死别。《魂断蓝桥》属于死别,而《罗马假日》就是生离了。这两者比较起来,又当属生离为最悲,因为那将是一个不知归处的消磨和折损,你的生命就是你的苦海。每每痛心过后,又沉醉在这样的情爱中不愿出来。我知道,所有世上刻骨铭心的爱情都是有条件的,这些条件并不复杂,但如若做到又不那么简单,就是永远保持爱情的纯和真。试问当下世间又有几分这样的婚姻呢?
工作几年后,只在与妻子约会时到过几次电影院,除了《霸王别姬》其余的都象野草一般自然而然地从记忆里消失了。成家立业,带上了孩子,更是无暇顾及了。后来家中安装了有线电视,天下的电影都可以稳坐在沙发上观看了。可是我再也找不到在电影院等待电影开始时的期盼和兴奋。我终究还是回归了琐碎的生活本身。
我冷漠地注视着荧光屏上可怜的颂莲,看着在死神的魔爪下不离不弃的ROSE和JACE,听着柔肠千转后又痛断肝肠的《我心永恒》,我却没有了一滴泪水。我一个人的电影尚在继续,可其实也就这样结束了。我明白电影永继,有人离开或是正在开始。
谨以此文,姑算是对光和影中流年的薄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