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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柳树抒情散文
老柳树的春天来到了。这是它们生命第五十个年轮的开始。它们活着,或者已然死去。
我又一次来到大渡口的乡野,来到老柳树们的居住地。我熟悉这块圩堤与江河相互缭绕的地方,我也熟读过老柳树的生与死。我越来越多地怀着一种祭祀般的心情前来。因为我知道,这些柳树中的一部分,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后的告别。当我再来的时候,它们常常已经悄然消失在大地深处。
五十年前的春天,作为长江大堤外的防洪林,它们被乡亲们栽植到这片土地上,然后随同季节一起生长,以绿阴覆盖原野,以身躯阻拦洪水。它是村人眼中的风景,是孩子们的乐园。也是我少年时的梦境。
春天的草刷新了大地。春草几乎是和节气同步,从地下抽曳而出,随之泛滥出夺目的绿。河对岸,几棵散淡的老柳树也绽开了一些绿,丝丝缕缕地垂挂在老干上,让我想起没牙老人的笑容。但我身前的一大片草滩上,往年虽渐稀疏但尚可成林的老柳树不见了。视野中十分空旷,起伏不定地涤荡着坚硬的春风。从前的柳林,现在只是我记忆中的影子了。
在风中,有一个在草中弯腰干活的女人,衣装粗砺,带子扎腰,她的手臂一扬一落,把挖起的野菜放进篮子里。她很像是我逝去的母亲四十年前的身影。我哀默好久。我不想惊动了她。接着我看到几头牛,还有一根孤零零的电杆,以及一些擦着草尖低飞的鸟。连天上的一朵云,也没有着落似的慢慢飘走了。
它们,所有的生物,再也不能在老柳树林子中藏身。往日熟悉的家园呈现出的是一种陌生态。如果还有什么的话,那只是梦中的栖落。
江岸上标志过江电缆的三角架,以前是那么幽远,远得像是去往一个神秘的大陆。少年时,我给在林间空地上垦荒的父亲和母亲送水送饭,三角架曾是引路的坐标。我一边紧盯着它高出树林的那部分模糊的轮廓,一边绕行在弯弯曲曲的林间小道上。荒僻、幻影和阴森让我通体颤怯。游走在视野中的深黑树干像我背负的灵魂,也像一个梦魇般场景的再现。我一路小跑,但总觉身后有谁追逐我;当我茫然回顾,脚下似乎又有东西绊我。所有的树木都在喘气、摇晃。神智不知所以。我的父母在开垦荒地,这些玄秘的事物也在开垦我少年的心灵。
隐现着生命之源的荒地,曾经是饥馑日子的慰藉。母亲的头巾像庄稼的叶穗一样飘扬在我的记忆里。泥土和粮食的气息弥漫在每一个日子当中。土地和母亲,这是生存的双重象征,也是我童年岁月的依托。
现在没有树和树林了,我发现垦荒地是那么的近,那么的平淡,毫不足奇。袒露在草中的小径不再给阴森的树林遮覆,也就毫无生气了。土地和草丛像是离异多年的夫妻,甚至相互都不再看上一眼。没有遮挡的小路,就像一个没有隐私的所在。它的使命随着树林的消失而消失,人们甚至不屑于再走上这样的小路。
让我把话题再次回到老柳树上来。老柳树庇佑着那片母亲的荒地。母亲的面容和老柳树的面容同样散淡和慈祥,都在我记忆的夜空闪烁着遥远的星光。母亲呵,你总是活在乡愁中间,你的目光比所有的柳条加起来还要长。你为岁月惆怅,你为生活而泣。每次写到这里,老柳树的碎叶似乎都幻化成母亲的泪珠。我的笔停息在思念的心空。
少年时节,每到秋天,我会到柳林中拾掇断枝落叶,装在篮子里,拿回家作为烧饭的柴草。有时,稍作小憩,就躺在我刚收集起来的落叶上安睡。有梦,梦像一条幸福的小虫在心神间出出进进。深秋的早晨,北风强劲,落叶一阵阵地从柳树枝上脱离,旋转着悠荡着,似乎进入了无尽的风中旅程,后来,北风猛然放松了对它们的搂抱,一瞬间,它们垂直地扎向大地,于是有了最终的归宿。
记忆中对老柳树的大规模砍伐,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个春天。基于一种规划,人们砍伐柳林,然后栽植欧美黑杨。一大片柳林被砍伐后,天地间好像突然亮了许多。断树残干堆积在空悠悠的大地上,散发出酸涩微苦的气息。村里那位常到林中拾柴的杨老太,对柳树林无疑是充满了情感的,她像丢了魂一样,在已经消失了柳林的“林间小径”上走来走去,脸相是酸苦更是忧伤的。她的头顶上,还有盘旋不去的黑色鸟群。这些鸟往日习惯于栖落在这片柳林中,现在柳林消失了,它们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悲鸣不已。
从那时开始,柳树就开始了被边缘化以及一种散兵游勇状态的生存。它们沉默着接受自己的命运。近十多年来,我常常在乡间游走,我喜欢逗留在原野上零零星星的老柳树边。或坐或躺,从树顶上荡过的浮云,到枝干上的小虫,都是我遐想的对象。有时我用相机记录下它们,于是就似乎一次次地和老柳树进行对话。
某年春天,我去大渡口以东,在许多河塘中间残留的一道土埂上走过,眼前突现一棵枯死的柳树。它的表皮完全剥落,躯干赤裸绽裂,结疤处霉斑点点。灰白黯淡,有如尸骨。它的神灵鬼怪,让我想起曾经见过的骷髅。它无疑已经进入漫无止境的死亡,但它还在狰狞地窥望着春天,也窥望着我。但它已经永远没有在春风中述说的机会了。
现在,我生活过许多年的那个村庄,和老柳树的命运一样,村庄的原址变成了一座越江大桥的南岸部分,村居也不再是以传统形态拱卫在一起,而是沿公路散开,沙砖水泥砌成的二层住宅,在日夜不息的汽车轰鸣声中震颤。荒野之中,还可以勉强见到一抹柳林,老墙一样往远处伸展。但它已被时间所遗忘。
世界是漠然的。因为柳树林里再也不会走动那些亲手栽下它们,如同它们父母一般的老人们。栽下老柳树,并和老柳树一起存活的那一代人,多已隐身在时间的深处。他们的遗像挂在后代子嗣的墙上,岁末年初时享受后辈一缕香火的青烟。他们自身,以及他们曾经的农耕背景,都已消失在无形之中。
老柳树在夜晚,在我的眼前一一走过。我仍在林中。在往事的林中,在一种追逝、消解、失语的林中。我无法表达,我只能怀抱着老柳树远去。地气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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