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母亲散文
我曾一直告诫自己,不再为母亲写一个字。那时我的母亲在医院的病床上,躺在我158厘米身体的怀里,像一株枯瘦的菊花,她单薄的、弯曲的花瓣,正听从于一种风的召唤,瑟瑟的、颤颤的发着抖,似乎就要从我的怀里轻盈地飞走。
在“白求恩”大夫的银针连续扎使和我的拼命拉拽下,我的母亲那失水的菊根终于再次扎了下来,那些细弱的毛根和渐次枯萎的花瓣,都死在了污泥里,而那块大的,直通大地的根系,则像一个在暴雨来临前及时找到了一个有雨披的屋檐的小女子,她的衣服没有被淋湿,头发没有散乱,连脚上的鞋子都没有溅上一丁点的泥水。我的母亲躲的不是一场大雨,她躲过了一场直指生命的浩劫。
母亲再次将根扎在了大地上,并且发了芽。此刻,她正坐在我家大门的门道里,专注地绣着花。她的手在一笸箩丝线上游移,在大红、淡绿、墨绿上举棋不定。终于,一根丝线在她的嘴上轻轻的呡了一下,一朵红艳的梅花,便在一只鞋垫上孤傲地开放。在绣花上,母亲用的是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她最喜欢绣的是梅花,母亲不会写字,但她懂得“梅花香自苦寒来”的道理,她不喜欢绣那些残花败叶,她最喜欢绣红艳的梅花,她的现实主义目光其实是唯美主义。
母亲不识字,也不喜欢学写字。但她喜欢花,种花,养花,绣花,她的一生都在花朵里。在她绣鞋垫的那只手的左侧,是我家的菜园子。那里边种着黄瓜、辣椒、西红柿、茄子,它们绿油油的。当被露水滋润一夜后,那些辣椒花就显得特别机灵,纷纷于毛茸茸的绿叶丛中探出头,把六个花瓣完全地敞开,像个顽皮的孩子似地举着一把六瓣小伞,纯纯的不涂脂不抹粉的素白,日日打扮如此,年年重复着,像极了我冲淡平和的母亲。母亲日日守着门前的辣椒花看,在看花中,她焦急的性格展示得一览无余。她希望辣椒花快点变成果实,她想提着筐,一把一把的采摘红了的辣椒,再不厌其烦地串成串,让整个山墙都燃烧起来,在这方面,母亲的愿望是实在的,容易实现的。
在母亲绣花的那只手的右侧,是我们家的花园。牡丹花在园中怒放,花朵是粉是的、白色的,桃红的。还有被母亲称作“黄太保”的一种花,披着剑一样的叶子,打着黄色的饱满的花朵,经过我学过植物的专业的眼光的再三审视,我觉得它是蝴蝶兰的一种,有着太阳的颜色和浓郁的香气,可母亲喜欢叫它“黄太保”。她再三催促我要给“黄太保”照相,她说那“黄太保”是她在一个很大的雨天,步行十里路,从一个山里人家的花园里挖回的,养育了几个春夏秋冬,终于在我刚回家的时候,它就开了。母亲说“黄太保”是吉祥的花,是专等我而回,专为我而开的花。说的时候,母亲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喜悦的光泽,那光泽在她眉间的皱纹里一闪一闪的,瞬间又被更深的皱纹淹没。这让我心生愧疚,我觉得母亲不是老了,她是被我写老的。从我进学堂开始写话记事的时候起,母亲就在我的字里行间烧火做饭、养鸡养猪、绣花种菜,她孕育了我,也孕育了我的文字。是我将她从一株枝繁叶茂、饱满丰孕的芍药,写成了弯腰弓背、疏影瘦枝的菊花。
菊花属于秋天,它终会被秋风带走。想到这些,我的心情很黯淡。可母亲却开心的不得了,因为父亲又用一篮子的辣椒,从村里的文书手里弄回来一踏报纸。他正给母亲读我的一篇文字,母亲的脸开成了一朵瘦菊花。她以极其灵快的速度从父亲的手里夺去了报纸,一阵风似的飘出了门。她在向坐在我家大门道里的一群绣花的女人炫耀:“看我家小女子,写的辣椒花都上了报。”那时,我的母亲已在我文字的道路上走了很远,她在我黑色的文字游戏里闪着光亮,像极了一朵白色的辣椒花,我知道她已经习惯了在文字中开花,而我已经停不下来了。
在母亲绣花的那只手的后面,是母亲的精神花园。在那个花园里,母亲养育了四个孩子,他们是蒲公英,是野菊花, 是一朵朵开放又飘远的花瓣,杂乱无章地飘动在母亲的眼前或梦中。母亲忙碌的绣着鞋垫,绣完儿子的,又给孙子绣。在绣花的`间隙,她又跑进了厨房,她接到了一个电话,她的大儿子就要回来了。母亲哼着一首叫“兰花草”的歌,喜滋滋的和着面,她用一把小木梳,一根筷子做道具,不一会儿,我家的木案上就开出了一排排白色的“莲花”,母亲做的“莲花馍”里的香味因蒸气而逃逸了出来。香味原是藏在面里的,它们像一窝幼小的吃奶的动物,火一蒸,它们就受不了了,就你推我挤地往外跑,跑得整个屋子都飘满了惊慌失措的香味,它们在慌不择路中,撞在了母亲大儿子的胸口,使母亲那枯瘦的、弯曲的菊瓣瞬间变得生机勃勃,欣欣向荣。
在母亲的精神花园里,还有一个重要的角色,那就是我的父亲。母亲种花 、养花、绣花,但她不善修剪,父亲就成了母亲的园林工,给葡萄打架,给月季剪枝,给“黄太保”捉虫。另外,父亲还兼着一项重要的工作,那就是给母亲烧炕。母亲的一生都是在父亲的温度中度过,她在父亲烧热的炕上,绣红艳的梅花,生了四个蒲公英、野菊花一样的孩子。在父亲添加的灶火里,母亲能将一个粗白的蓝花大碗,折腾出不同的花朵,时而是白嫩嫩的豆花,时而是黄灿灿的蛋花,父亲最喜欢的是那细如丝线的臊子面上,开出的灼灼的“红花”。红花是辣椒的魂魄,它缠绕在母亲灵巧的手指上,热气腾腾地绽放出不同的姿态,不同的花样,让父亲的吸溜声也热气腾腾,让日子红红火火,让母亲的精神花园也饱满的如同园中的芍药,红光满面。
母亲仍在绣花,她坐在菜园子的边上。她的眼前是正午的豆角花,青紫色,肉质的两片对衬着展开,充满着喜悦。母亲这次绣的不是红艳艳的梅花,她是在软软的,装满棉花的白布上绣花。她在做一只抱枕,是为我的女儿做的。她绣的是一朵金灿灿的向日葵,在洁白的布上,像正午的太阳散发着耀眼的光芒。绣的时候,母亲情绪有点低落。她说我今年67岁了,不知道能活到哪一天,不管用上用不上,我一定要给你们做两个,等到哪一天,我不在这个世上了,抱着这个枕头,留个遗念,好让你们有个念想。
母亲这样说的时候,和她一起绣花的张婶已去了另一个世界。在母亲绣花的那只手右侧的花园里,葡萄的藤蔓从高空垂了下来,蒲公英的种子还在飞,“黄太保”已全部开放。母亲捏着绣花针,痴痴的看着她的花园,像是用一生凝望着她内心那片小小的宇宙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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