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书随笔散文
儿时的记忆中,文化生活与物质生活一样贫乏。倘若村里能放一场电影,那是全村人的大喜事,可一年半载轮不上一回。偶尔有线广播中通知“社员同志们”看样板戏,我们便随着人流,狗似地颠前蹿后。开演了,演员们忸怩作态、动作生硬的滑稽相,惹得我们不时地恶笑。可扭头瞅见大人们一张张端严的脸,吓得我们吐了吐舌头,兴味索然地开溜了。回想起来,真正让人惬意、逍遥的,要数听艺人说书了。
说书的多是邻县舒城的盲人。他们肩头斜挎着油腻腻的红布褡裢,里面揣着二胡、牙板之类的乐器,敲根路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进村来了。每次来,少则呆两三天,多则十天半月。遇上农忙时,说几折子便走,;遇上农闲或阴雨天,一部长书不说通头,甭想脱身。有年七月连阴雨,一姓刘的艺人说《薛仁贵征东》、《三请樊梨花》,讲的是唐朝大将薛仁贵征讨东部番邦、平息叛乱,以及薛仁贵儿媳、薛丁山之妻樊梨花抗击契丹入侵的事。故事精彩热闹,情节跌宕起伏,关子扣人心弦。迷得书痴们如醉如颠,寝食难安,连说七天七夜,直说得艺人口吐白沫,嗓子恰似公鸡,人们仍欲罢不能,不依不饶。大人背后警告我们不许叫“盲人”,得称“先生”。没谁指派,像接待公亲似的,大伙轮流照管先生的食宿。那年头,玉米面是主食,难得吃顿米饭。有次我家待承先生,自家人喝玉米面糊,却特意做了米饭给先生吃。盛饭时,奶奶将两个荷包蛋埋在先生的碗底下,看得我又眼馋又诧异。吓,这比来了稀客还恭敬!“可怜哟!”奶奶轻声说,“谁不想在家里过安稳日子?没法想才出门糊口啊!”
最难忘的'莫过于夏夜听书了。
白天的嚣声息了,暑气退了,小山村出奇的静谧,像安睡的婴儿。蓝汪汪的天上,泊着一轮满月,如新娘的脸,鲜艳,清润,莹洁。清凌凌的光华,给山村罩了袭梦的衣裳。流萤点点,晚风习习,让人惬意得心里痒痒的。扫净的谷场似铺了一地的清霜,劳碌了一天的人们,从竹篱茅舍中纷纷聚拢来,此时已将谷场围得里外三层。有的坐在篾椅上“滋滋”地咂巴旱烟;有的四仰八叉地倒在竹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蒲扇;几个老人张家长、李家短的闲唠嗑;女人敞着衣襟奶娃,一边拍,一边哼着眠歌;年轻人精力无处发泄,七荤八素地说着浑话;我们则耐不住性子,泥鳅似地在人缝里溜来溜去,“监视”先生准备停当没有。
一把蛇皮二胡,两块檀木牙板,便是说书人的全部道具。那二胡我白日里曾留心看过,黑漆漆的琴筒,紫色的柄杆,闪着幽暗的光泽,很古气的样子。那牙板,长方形,漆成褐色,拿红绸系在一起。先生喝足了茶水,调好弦,清过嗓子,抖动右腿,缚在上面的牙板,便一张一合,发出清脆的“哒哒”声,二胡合着节奏,伴着先生口里哼唱的曲调,在“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声中,书便开场了。
也怪,像听到号令似的,大伙忙刹住话头,端正身子,支起耳朵,乱哄哄的场子立时静下来。要是我们不老实,便会换来低声的呵斥。于是,偌大的场子,便是先生一个人的世界了。
这形式该称琴书。唱、白、伴奏,全由一人忙乎。可一演起来,却是满场的“戏”。书的内容,多是前朝的事,豪杰行侠,忠良受陷,书生落难,女人遇祸------似乎悲剧居多,什么《孟姜女》、《休丁香》、《皮氏女三告》、《秦香莲》等。唱腔是庐剧的一种变体——“二扬腔”,曲调简单,音韵婉转,情感幽怨,舒卷自如,能摄人魂魄。那二胡,合着故事情节,时而如行云流水,时而似疾风骤雨,时而低语款款,时而呜咽幽幽-----那把弦弓仿佛不是在琴筒上抽动,倒像在人心头隐隐地拉,拉得人的心思、身体在一点点的变软、消解,终究随着如水的琴声,融入无边的月色中去。书场上忽而寂然无声,忽而拍手击节,忽而哄笑四起,忽而唏嘘一片------就连最不安分的我们,也都着魔似的凝神谛听。
先生最会“丢想头”,每晚总在节骨眼上戛然而止。先生早歇了,大伙儿愣是没回过神来。张开的嘴半天合不拢,蒲扇啥时落到地上,烟锅里的火么会熄的,孩子多会儿睡免得,闹不清。抬头看看天,月亮西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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