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的欲望散文
1806年春天的一个下午,一条奇怪的,由一对挖空的原木捆札成的粗糙双体筏,顺着俄亥俄河懒洋洋地顺流漂下。一个船斗里躺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皮包骨头的瘦小男人;另一个船斗里,苹果种子堆积如山,为了躲避烈日,都被很小地包裹上了泥土和苔藓。
这个在独木舟中打盹的家伙,就是俄亥俄鼎鼎大名的“苹果佬”约翰·查普曼。
哈萨克斯坦的山区森林里,生长着一种野生苹果树,秋天到来,一片芬芳。丝绸之路从这里穿过,络绎不绝的旅行者捡那些个头最大、味道最好的野苹果解渴,果核一路上被随手丢弃,然后它们就自由地发芽、生长、开花、结果,然后再和那些相邻的植物,比如欧洲蟹装苹果杂交,最终在亚洲和欧洲各地产生了数不清的千奇百怪的苹果品种。
但是,这些苹果几乎是没法吃的。“够酸的了”,梭罗曾经写道,“让一只松鼠在它的边上咬一口,它都会尖叫一声”。因为从一颗种子长出来的苹果会成为一种野时机,与其“父母”类似的地方很少。任何想得到可以吃的苹果的人,都要种嫁接过的苹果树苗。所以,这些苹果的最终用途,就是用来酿造那种烈性的苹果酒。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查普曼用这条小船,往荒野僻壤载去了整整好几座果园。他走到哪里都大受欢迎的原因之一,就是把造酒的礼物带到边疆——否则,在众已经可以买到嫁接的,果实甜蜜的苹果树苗时,他怎么可能靠着卖这种让人酸得吐唾沫的东西谋生呢?建立一个约翰·查普曼所培育出售的那种种子树苗的苹果园,如果只需要一个理由的话,那就是它醉人的饮用收获。
另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荒凉的`美国西部边疆正待开发,迫切需要自耕农们自愿留下来,把茂密黑莽的丛林变成适合人类居住的家园。一棵正常的苹果树需要十来年的时间才能结果,一座果园就是持续定居下来的标志。因此,西北边疆的土地使用许可特别要求:居者要“种植至少50棵苹果树”。所以,即使查普曼的苹果树苗从不嫁接,即使这些树苗结出的绝大多数是让人酸倒牙的小秕果,但是由于他开出的极其低廉的价格,自耕农们也几乎别无选择。
不过,我想,即使没有法律的硬性要求,人们也还是会买他的苹果树苗的。因为在每一个人的心里,都隐藏着一种对于“家园”的恒久渴望。一座果园,标志着一列列整齐的树行,以及它们开花时候的茂盛,结果时候的芳香。当开拓者走出自己的家门,到很远的地方拓荒,它会成为他们心底最柔软的那根琴弦,和放不下的回归的渴望。
而且,两百年前,人们不知道糖,要想得到有关“甘甜”的体验,只能靠果肉来提供,这就是苹果提供给查普曼时代的美国人的东西。苹果来到北美洲,虽然有的树冻死了,有的遭到病虫害的围剿,但总有一些活下来,有了抗体,适应了这里的气候。虽然它们结出的是又小又酸的果子,但是,在没有糖的年代,它们所意味的,就是如假包换的“甘甜”。
就这样,查普曼卖出了他的30万株没有嫁接过的种子长成的苹果树,在整个美国的中西部开创了苹果的黄金时代。
这是迈克尔·波伦在《植物的欲望》一书中,所描绘的苹果步步扩张的全过程。
但是,无论是在查普曼扩张生意的过程中,还是在我们叙述他苹果事业的过程中,苹果都看似是一个受众,被动地被推销、被贩卖、被品评、被采摘、被吃掉或者用来酿酒,然后自己的种子又落到一个不可知的境地,遭遇到一种不可知的命运。但是,谁也没有意识到,苹果正在怎样利用人类的欲望,不动声色地步步扩张,一统天下。
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植物与人互相利用的神话,每一方都在利用对方做自身做不了的事情。在这种合作中,双方都得到了改变,从而改变了他们共同的命运:查普曼到最后是作为一个流浪着的富翁去世的;美洲得到了查普曼带去的苹果,就此把荒野永久性地变成了家园。而苹果,苹果得到了什么呢?它得到了一个黄金时期:有数不清的新品种,半个地球成了它的新的生长地。
所以,在这场配合默契的舞蹈中,苹果绝对不是一个被动者,它非常主动热情地参与到了自己的驯化过程当中——它不清高,起码,不像橡树那么清高。橡树把自己的橡子生得又苦又涩,使人没有办法把它种进自己的果园。因为它早就和松鼠达成了友好协议——它给松鼠提供粮食,而当松鼠埋下4个左右的橡子作为自己的食物储备的时候,它就会很友好地忘掉原先埋下的、预备吃掉的橡子,让它们长成新橡树——所以,橡树根本不需要进入人类的任何安排之中。
苹果就不同了。它非常急切地想和人类做交易,以扩大自己的地盘。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它利用了人们对于“甘甜”的渴望,非常巧妙地把自己的种子包在甘甜的果肉里面,引诱人们和其他喜好甘甜的动物吃掉果肉,散播种子。当然,苹果绝不会傻到冒着被人或动物吃掉的危险,把自己的种子也生得又香又甜。不熟的苹果又青又涩,只有种子成熟,果子才会红艳艳、金灿灿。为了防止自己的种子也被嚼碎吞下,它还在种子里长出毒素。你把一个苹果从中间切开,就会发现里面有5个小室排列成非常对称的星放射形——一个五角星。每一个小室里都有一粒种子(偶尔也有两粒的),它是油亮的深褐色,好像有木匠细细地打磨过,并上了油一样。这些种子含有少量氰化物,不但有毒,而且苦涩得难以描述。
苹果就这样利用人们的欲望走出哈萨克斯坦的森林,穿越欧洲,到达北美海岸,最终进入约翰·查普曼的独木舟,然后遍地开花。它们诱惑,它们哄骗,它们奉献甘甜,它们一步步引导人类,去实现自己的欲望。
你看,植物就是这么聪明——远比人类聪明。小麦和玉米煽动人类砍倒大片森林,以便为种植它们腾出空地,这就是我们的农业。实际上,与其说我们驯化了小麦和玉米,不如说,这些草本植物利用人类打败了大森林。蒲公英、牵牛花、油麦菜、玫瑰……所有这些植物,都在诱使我们去为它们做它们自己做不了的事情。原来,我们一向是自以为是、妄自尊大的,以为整个世界只有人是主宰,其实,我们也只不过是生存其间的一个客体。这个世界除了可以说成是“我们”的世界,也可以说成是蚂蚁的世界,杨树的世界,月季花的世界,马铃薯的世界,苹果的世界……
大概,这就是庄子所说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那么,如果再想得远一些,正在全面围剿我们生活的,看似冷冰冰的、没有生命的计算机,有没有在驯化我们?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能够让我们通宵达旦地面对一张冷冰冰的机器脸?它们正在利用我们的欲望控制我们,引诱我们把它们变得越来越智能。电影《未来战士》已经表达出这种喧宾夺主的忧虑,《机械公敌》更是描绘出未来“机器之王”控制人类的恐怖前景。
不过,把话题再拉回到苹果身上。很显然,它做得有些过头了。你看它大摇大摆地占领全世界的原野,蜜蜂为它传粉,人类为它嫁接、施肥、捉虫,无微不至地照顾和修剪它们。但是,它们却忽略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这种养尊处优的老爷生活诱使人们在培养出有限的几种嫁接出来的“甜蜜得醉人的圆球儿”的同时,把其他不计其数的种子繁殖的品种都踢出界外,它正在鼓励人们逐渐消灭掉它们自己身上那种强悍的生存野性。也许,将来它们也会遭遇到马铃薯的命运。
19世纪40年代,爱尔兰的农业和食物几乎完全依赖于一个品种“卢姆伯”,于是,当这个品种不具备抵抗性的马铃薯枯萎病袭来时,一场惨绝人寰的饥荒发生了,这对于马铃薯自身,同样是一场毁灭性的悲剧。这充分表明了单一品种栽培的荒唐和愚蠢。
就像迈克尔·波化所说“植物在遗传学上尽可能多地繁殖自身的欲望,利用和控制了人类;而人类为了自己这个物种的欲望和便利,又在以简化和集约化来改造着拥有生物丰富性的大自然——就像嫁接者们、单一种植者们和基因工程师们所做的那样——而这将会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它缩小了进化的种种可能性,缩小了对于我们所有人都开放的未来。在多样性上冒险,也就是让世界在垮塌上冒险。”
就是这样。苹果的欲望,树木的欲望,飞鸟的欲望,一只猫的欲望,人类的欲望,整个世界就这样在欲望的交锋中此消彼长。所有的种子都想发芽,所有的萌芽都想长大,所有的客体都想变成主体,如史铁生所说,亿万种欲望拥挤摩擦,相互冲突又相互吸引,纵横交错成为人间。总有一些在默默运转,总有一些在高声叫喊,总有一些黯然失色随波逐流,总有一些光芒万丈彪炳风流,总有弱中弱,总有王中王……假如我们不能彼此和谐,就只有互相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