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祖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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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祖母散文

时间:2021-01-05 17:23:30 散文杂文 我要投稿

我与祖母散文

  别墅左近有一条明亮的小河,岸边绿地上新建了儿童游玩的滑梯和秋千,居然成了一个小小的儿童乐园,我和妻子时常在黄昏带着四岁的孙子去那里游玩。那天路上,孙子指着东升的淡黄的圆月,饶有兴致地跟我哼唱不久前他奶奶教唱的歌谣:“月奶奶,黄巴巴。爹织布,娘纺花……”嗯,这也是儿时我的祖母曾经教唱的歌谣呀!霎时,我的心却像一只小鸟,从稚嫩的童音里展翅飞翔,停落到故乡的土地上,我仿佛又看到我的祖母,慈眉轻弯,面目含笑,绾着鬏髻,头顶黑蓝布手巾,身穿黑蓝布斜大襟小盘扣儿布衫,腿上扎着黑色丝布扎腿带子,裹着小脚,穿着浅靿儿尖头平绒布鞋,匆忙奔走在荷锄晚归的田间小路上。今年八月二十四,又恰逢祖母逝世16周年。深情回忆我与祖母的历历往事,不由百感交集,怆然泪下。

我与祖母散文

  祖母张氏,清朝光绪三十二年(1906)腊月初四生于太康农村。三岁丧父,九岁失慈。祖母到我家时,是从高柴(通称高贤)肖庄姥娘家出的门儿,过门第二天天不亮就起床,先到堂屋里纺花,然后去厨房做饭。从此以后,年年如是,长年不辍。她用纺花、织布积攒的钱,置买40亩地、一头犍牛、两匹快牲口(方言,骡马),与祖父一道用心血和汗水创建了张家赖以生存的根基。40亩地里年年长出沉甸甸的麦穗、红扑扑的高粱,人们路过地头,都会赞叹:“啧啧,多好的庄稼!”麦子黄梢儿时节,祖父被新五军抓壮丁,半月后回家了,望着满地白花花的麦茬子疑惑起来,祖母说:“割完了,也打完了!”

  祖母虽然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可她却宽容、大度,善于推功揽过。自小父母双亡,她把我的曾祖父母当做亲生父母对待,因而四妯娌当中她在公婆面前也最有面子。曾祖母是个倔脾气,人前人后却从没有说过她一个不字。本支自从太康县转楼乡张鹏鹄村迁至龙曲镇张子书村,数百年来经过世代繁衍生息、艰苦奋斗,逐渐成为当地一支望族。祖父弟兄四人各自成家,却是一个锅灶吃饭,妯娌们则轮流下厨。大伯祖母(俗称大奶奶)不小心弄打(方言,破碎)和面盆,神色恍然,担心怪罪(人口多,穷,打一个瓦盆是一件大事),就找到祖母出主意,怯怯地问道:“他三婶子,我这么大的一个人,咋恁没有材料(方言,本事)哩!晌午头和面的时候,连红盆弄打了,这……这……这可该跟咱娘咋说吔?”祖父弟兄四人,行三,她因此称呼我的祖母为“他三婶子”,是按着她的孩子叫的。祖母安慰她说道:“大嫂,这事儿你情放心了,咱娘问着了我就说是我弄打的。”当曾祖母问及,祖母就快言快语地说:“和面盆是我弄打的,没有端稳当,手一滑,打了。”曾祖母先是惊奇地问道:“打了?”紧接着,就又淡淡地说,“打了罢(方言,结局、完了,表示容忍,有不深究的意思)。”

  我是祖母的长孙,十分得宠。据说,祖母一生生育十二个子女,存活下来的只有三女一男——九个闺女养活三个,三个儿子养活一个(这一个,就是我的父亲。他的兄、弟,六个姐,均因病早殇)。父亲还没有出世,有一年秋天,村西头来一个牵骆驼的半仙,看到祖母头顶黑蓝布手巾,左胳膊上挎着一个竹篮子,右手还拿着一块馍,边吃边走,下地摘绿豆。西南洼的绿豆角子黑了,一块地像是蒙了一块黑色棉布单子。这个时候,牵骆驼的半仙对祖母说:“这个老大娘,命中没有儿,临老三个孙子哭奶奶。”后来,有了父亲,他却在59岁上“走”到祖母的前头,没有为她送终,可不就是没有儿子么?临老,真的是三个孙子哭奶奶。这些,果然被牵骆驼的.半仙言中!父辈只有父亲,祖母对族系血脉一线单传的命运极为忧虑。在她眼里,我这个长孙像是家族日渐暗淡的天幕上突现的一颗星,行将干涸的族系血脉之河里兀然涌出的一泓水流。她娇我,宠我,让我率性而为。有时,她又以宽厚的手掌,像拭去蒙在玉器上的浮尘一般,纠正着我的每一个小小的过失。父亲常年在外地工作,母亲成年累月在生产队干活,年幼的我就一直跟着祖母生活,在她的呵护下长大。三月清明,祖母同我踏青折花;五月端午,给我包清香而又糯甜的粽子;八月中秋,给我烙又圆又香的火烧儿;九九重阳,给我蒸又大又甜的红薯,吃了御寒……而我,总是把新念的书读给她听,新学的字写给她看。我不止一次在她老人家面前许诺:“奶奶,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把您接到我家,让您享清福。”最难忘的是夏夜,月光下弥漫着淡淡的炊烟味儿,村头柳林里传来“吃杯茶”“答丢——答丢——”接连不断的叫声。这个时候,由于天太热,夜里不好在堂屋里做活,祖母便把软床(一种用麻绳襻的床,铺上秫秸席,躺上去很软和)搬到院子里枣树下乘凉,她有时一边用左手摇着芭蕉扇为我驱赶蚊子,一边用右手指给我看月亮里吴刚伐桂嫦娥起舞;有时给我说“古谚”(方言,故事),唱歌谣。祖母唱道:“勺子星,把子星,一气数七遍,到老不腰疼。”我也跟着数,但很难一口气数七遍。我依偎在祖母的怀里,听她轻声哼唱“小麻嘎(方言,喜鹊),叫喳喳,公公犁地媳妇耙。过路人,别笑话,不种庄稼吃啥呀”之类的歌谣,我感到新奇,托着下巴入迷地听着。这种对事物的新奇和敏感,也许就是我酷爱文学创作最初的原因罢。

  五岁,我因患麻疹住在高柴(今高贤)二姑家治病,医生嘱咐忌食生冷,可是见到小孩吃西瓜,我就跟祖母要。她拗不过我,便只好去问医生:“连西瓜搁箅子上馏馏中不中吔?”七岁,突发胃肠炎,父母远在尉氏,祖母毅然卖掉自己用狗狗秧、萋萋芽、兔儿酸等野菜,辛辛苦苦喂养的还不够秤(方言,斤两)的一头膘猪,去王集为我看病。十二岁,患类风湿性关节炎,常年卧床不起,闲看阳光在墙壁上移动,纤尘在室内光线里浮游,疼痛难忍,度日如年。父亲去高朗寻医问诊并抓来中药,祖母煎汤熬汁,日夜悉心照料并祈祷我的疾病早日痊愈,竟然表示她自己宁可折寿!每念及此,我就十分愧疚,惶然不安!

  祖母一生勤劳。农忙时节,到地里去劳动。她每天一大早听见鸡叫,就到地里去,很晚才回来,她总是撩起布衫大襟,擦去脸上的汗水,黑蓝布衫汗湿得泛起一层淡淡的白色的盐渍。麦季去割麦,秋季的活更杂。——一遍一遍地摘棉花;绿豆角一发黑,就得赶快摘,不然就自行炸开了;刷高粱叶子,喂牲口;高粱收到场里,用钐刀(没有把儿或把儿很短的大镰刀。没有把儿的,在刀背上横着安上剥去高粱裤子的一节光溜溜的秫秸秆儿,以防伤手)歼高粱穗子,晒干碾场;用抓钩出红薯,先连秧子用镰刀割掉;红薯刨出来,一块一块地拣好,窖起来留着冬天吃。祖母年事已高,尽管我和我的父母对她很是孝顺,坚决不让她下地干活,但她还是不想拖累家里,总想自食其力,时常说“儿女有不如自己有”。收割后的麦田里暑气蒸腾,尖茬戳脚,祖母却迈着一双小脚到田野捡拾麦穗,只见她左右顾盼,前后巡视,看她弯腰一次,心里就会被刺痛一下,以至每看到莱尔米特的油画《拾麦穗的女人》,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我的祖母。

  太康盛产棉花,女人大多会纺花织布。祖母纺、络、浆、染、经、织、裁、缝,无所不能。我家人口多,收入少,一家人的穿戴,全是祖母纺织的粗布做成的。秋罢,除生产队里分了一些棉花之外,祖母还到薅了棉柴的地里捡拾因受旱未绽开的棉桃儿,阴雨天在堂屋里剥去花苞,撕开僵瓣儿,用棒槌捶成絮状。遇赶集的日子,用架子车拉到轧花铺子。轧花不收费,只需把棉籽留下,带走棉絮(仍需弹一遍)即可。归来,搭夜用一根秫秸莛子,在桌面上铺上洁白的棉絮,卷在莛子上,左手捏住一头,右手按住滚几下,就成了一个花卜剂儿。她白天要参加生产队劳动,只有到了晚上,才有空闲在煤油灯下纺花。她盘腿端坐在蒲团(用秫秸叶编成的圆形扁平坐垫儿)上纺花,右手轻巧地摇动纺车,左手拇指与食指捏着卷好的花卜剂儿,直侧着身子扯到背后去,突然左手扬起,纺车倒旋,那根洁白的细丝飞也似地绕到旋转的锭子上。我有时夜间醒来听到纺车单调的嗡嗡声,就眯眯瞪瞪地叫一句:“奶奶,您睡吧!”祖母说:“我再纺一会儿。”等又醒来的时候,祖母的纺车仍在嗡嗡作响。我的心里好一阵酸痛,恨不得一下子长成彪形大汉报答祖母,给她减轻一点负担!

  棉线纺出来,还要织布。织布机前高后低斜支在堂屋正当门。她背对门口儿,一天三晌坐在织布机上,脚一蹬踏板,一排经线就张开了;右手一传梭子(形如枣核儿,长有一尺,已被汗水浸得殷红而发亮),从梭子一侧正中的小孔里穿过来的纬线,便从张开的两排经线中间穿过去,只一瞬间,梭子又从祖母的左手里飞出来。光滑的梭子在双手之间飞来飞去,每一次都飞得恰到好处。梭子一直飞下去,土布便从一端织出来。她的身子随着织布机呱嗒呱嗒的声音前后晃动,发髻和着织布机明快的节奏摇摆,生动而优美。土布织成了,就卷到怀里的布杠上。从布杠上往下哗哗哗地卸布时,祖母的嘴角儿和眉梢儿都会流露出不易觉察的笑意。她织的布,密,光。白的,白生生;花的,花滴滴。街坊邻居见了,没有不夸的。有的织成花头巾,四月初八去大吉岗赶小满会,顶在头上,吸引来一街人的目光。

  90岁以后,她眼不花耳不聋,在灯下还能穿针引线。在她去世前的五六个月,我接她来城里住些时,可她闲不住,手不使闲。双手拇指、食指都变了形,伸都伸不开。这是她年轻时纺花、织布、种庄稼落下的症。劳动,已经形成了她的习惯。歇着,反倒变成一种似乎是多余的奢侈。我见她还在做针线,就劝她:“奶奶,您该歇歇了!”她边捏针边说道:“自从到了张家就缝缝连连,如今还缝缝连连。”牢骚中含有几分得意。最让人愧悔不已的是临终的前几天,她躺在干草地上(连她抱到床上,一眼看不见她却又下来),还捏纸片、拣棉絮、拾树叶,问她,答道:“做活哩……”祖母耐烦做活,怎么就没有闲着的时候?小时候读归有光《先妣事略》,“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家里不缺吃食,先母却终日劳苦象是穷得揭不开锅),觉得我的祖母就是这样的人。

  祖母虽然没有文化,说话却从不拖泥带水,生动形象,颇有文采。我早年在乡间劳作,又在乡村小学任教,一手人,双兼顾,忙活得很。那年秋天收成很好,院子里堆满了一堆一堆才从棵子上掰下来的玉米穗儿,又搭夜剥去玉米的苞皮,再像辫辫子一样辫起来,搭到树枝上,挂在屋檐下,晒干,到冬天农闲时候再脱粒。一连几个夜晚,累得我们浑身散了架,我觉得厌倦。祖母说道:“眼怕手不怕。看着一大堌堆,慢慢就剥了啦。”“眼怕手不怕”,是说某一件事亲眼看着很难,但要做起来总会做完,意思和走路“不怕慢,就怕站”大同小异。像这样不经意间随口说出的谚语多了去了——她比喻不多说话的人,就说“没嘴的葫芦”;形容一个人不会花言巧语,就说“嘴里噙块冰冰也化不出水来”;教育人不要离群儿,就说“孤木不成林”,“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嘱咐我不要做输理的事情,就说“人输理,狗夹尾(yǐ)”;告诫我要虚心不要骄傲,就说“水深不响,水响不深”;日子艰苦时,她又告诫我“瓜不苦不甜”。她的“吃落生(方言,花生)剥皮儿,听话听音儿”,“吃饭先尝尝,做事先想想”使我成熟;她的“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教我正直廉洁;她的“纸里包不住火,雪里埋不住人”,“要想人不知,除非己不为”,“没有不透风的墙”催我警醒。遇到挫折,只要想起祖母的“不吃黄连不知苦,事不经过不知难”,我便豁然开朗。祖母的谚语包含了对儿孙无尽的爱,越品越觉得意味深长。

  祖母的世界越来越空了。双眼茫然地注视着远方,如一个孤独的守望者,盼望我能抽点时间陪陪她。然而,那段时间,我时常沉湎在父亲离世的悲伤里,加之我所在的原单位尉氏化工总厂1997年7月18日发生爆炸事故,工资发不下来,不如意事常八九,怕影响她的情绪,怕她担忧,和祖母在一起的日子少之又少,这就增加了她对我的想念。我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勤去看看她老人家。那天我和妻去看望她,含着泪水轻柔地拢着祖母的白发。她习惯地拉住我们的手,端详来端详去,舍不得松开,眼里渐渐盈满了晶莹的泪花。后来,日子渐渐好起来,每次去看望总是给她买些东西。不拘是买些吃的、穿的或是用的,她总是轻轻地抚摸着,不安地问:“要花好多钱吧?”接着,又说,“我的事儿还得你办。要仔细(方言,节约)些,富日子要当穷日子过。家里顿顿有好面(方言,麦面)馍,过去的财主也不过是这样。不要挂念我。”说罢,就催着我们离开,对我说,“你是公家的人,还有事儿要办。”她既渴望我们照料,又总是拒绝我们的照料。她曾经是无所不能的,晚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为此,她说自己心里十分难受,愧疚自己成了儿孙的累赘,能减少儿孙一点点麻烦都成了她最大的心愿。

  父亲不到六十岁就去世了,这对于祖母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只隔了八个月零八天,也去世了。那天的子时,我听见猫头鹰在窗外“咕咕——啯——”地鸣叫,让人毛骨悚然,惶恐不安!它有一种知道谁快要去世了的本事,提前过来报丧。1999年10月3日(农历八月二十四)凌晨,祖母果然走完了94年的人生之路,永远离开了我们!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想到竟这么快,因为她饭量尚可,思维清晰。数十年间,祖孙相依为命,由于我的迟到,竟然未能赶到见上最后一面,我悔恨交加,悲痛欲绝,遗憾无穷!

  护送祖母回到太康,家中设灵堂,往来吊唁者络绎不绝。为她穿上送老衣,这是她生前在黄岗绠会上亲自选定的上衣、裙子。入殓后,一场秋雨淅淅沥沥连下三天,好似苍天也为祖母去世而哀伤。到第三天出殡,秋雨却骤然停了。全家三代男女老小牵衣拦道顿足哭,不甘心让她的躯体从我们眼前永远消失。我和近千名乡亲在积水的土路上艰难地前行,陪祖母走完她在人间的最后这段路程。隆起新坟,忽然间,雨又渐渐大起来。那种奇异的天象为祖母的葬礼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毕竟很少有人能像祖母的葬礼那样惊天动地。

  今年八月二十四是祖母逝世16周年纪念日。这几天,我总是静静地站在祖母遗像前默默不语,泪沾衣襟,心中却翻腾着我对祖母绵绵无尽的思念。祖母,那个暑气蒸腾的麦收季节,您迈着一双小脚到田野里捡拾麦穗,就不觉得劳累吗?我多想再回到那个布谷飞鸣的醉人境地,再看一看您一身风尘急切捡拾麦穗的情景;祖母,您盘腿端坐在蒲团上不知疲倦地纺花,一定是觉得纺车嗡嗡嘤嘤的声音优美动听吧?我好想再回到那个漫漫长夜,再一次恭敬地倾听扣人心弦的纺线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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