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匆匆散文
看《风筝》,扮演郑耀先的柳云龙,总觉得和他似曾相识。看他忍受折磨,遭遇怀疑,被自己人做难,忍辱负重,坚持传递情报,将潜伏的敌特一网打尽。为了信仰坚强地活着,最后将和自己共患难的兄弟、红颜宫庶韩冰等一一抓捕归案,他心中所受到的折磨打击,一般人是无法忍受的。
整部剧看完,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落魄的柳云龙在路边走着,满头白发,一脸焦急疲惫,张着无神的眼睛望向我,我心里莫名一疼,向他迎上去,在和我眼神交汇瞬间,他的眼睛却看向别处,我才知道,他并没有看我。
他怎么会看我呢?人家是大演员,如今,因为《风筝》,我把他当成了我心里的神。心心念念。
迷惘中,我看着他的背影渐渐佝偻,单薄下来,然后,幻化成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的,他是我的三爷爷。
我一下明白了,为什么我如此钟情于这部电视剧,为什么我感觉柳云龙似曾相识,原来,从他外貌神态,谈吐气质里,我是在怀念、重温着我的三爷爷。
三爷爷离开我已经19年了。他是在山城去世的。终年62岁。
19年前,腊月的山城,母亲河水在静静流淌着。悲痛欲绝孤单的三奶奶,捧着三爷爷孤单的灵魂,将他融入母亲河清幽幽的水里,一缕魂魄,自此浪迹天涯,无有归处。
19年来,我没有停止过对三爷爷的思念。在梦里,他在我脑海里,会像生前那样,笑着,张牙舞爪扑向我,抓住我的胳膊,和我来一场武斗;也会静静地坐在餐桌前,喝着他的二锅头,谈笑风生,满脸慈爱。
我梦里的三爷爷,他永远是快乐无忧的。
真正见到并记住三爷爷,是在我21岁时。
那是1995年炎夏,我背着简单的行囊,离开效益不景气,数月都开不出工资的煤城,去古都投奔三爷爷。
三爷爷青年时期离开故乡,在外打拼,这期间他曾回过故乡一次,不过那时候我还很小,根本不记得他回来时的情形。只是在爷爷奶奶和母亲的回忆中,潜意识里感觉我跟着一个潇洒帅气的爷爷给祖爷爷上坟的情景,也许,这只是在亲人的回忆里,我强加给自己的记忆而已。
三爷爷从未忘记故乡。就像三爷爷所说,多少年来,故乡在明里,他在暗里,时刻关注着故乡的动态。
1995年夏天,三爷爷派遣手下员工回泾州医院找他的侄儿我的叔叔,通过叔叔,找见了故乡亲人,他给叔叔打电话,说自己在古都办厂,希望叔叔找几个家族亲人去古都,一来帮助亲人就业,二来有个自家人在厂子里照应,他也就放心轻松一些。
于是,叔叔找了我。当时,我也一心不想在黑黢黢、发不出工资的煤城待下去,叔叔说明情况,我相当乐意。父母亲因为我是要去投奔自己的亲人,也就很放心。
想那个夏天,我是多么快活多么幸福。我怀揣着五彩梦想,满怀信心去投奔三爷爷,我想要跟着三爷爷好好干,混出个人样,可以好好孝敬我的爷爷奶奶,帮衬父母亲,让家人过上舒舒服服的日子。
我坐着大巴车,摇摇晃晃,一路到了古都,打电话后按照三爷爷吩咐,在车站门口等待。长到20多岁,我还没有出过远门,也没有经受过那么火热的天气,我站在古都的长途汽车站门口,看车来人往,熙熙攘攘,恐惧焦虑失落,但是更多的是对未知前途的向往。
精疲力尽,大汗淋漓中,我感觉有个人在我身旁转悠着,我抬眼看他,见是一位50多岁的高个精瘦白皙男子,架一副金丝眼镜,细软的头发一丝不苟向后梳个大背头,高高的额头,长方脸,高鼻梁,双眼皮大花眼睛,棱角分明的厚嘴唇和我的爷爷太像了,我们互相对视着,他首先笑了,叫:“麦玲”。我喊:“三爷爷”。我俩同时扑向对方,他抓着我的手,慢言细语道:“和你妈长得一模一样,我一眼就认出你了。”我也不甘示弱:“你侧面和我大爸一模一样,我也认出你了。”
坐上三爷爷的皮卡小车,一路向西,就来到了三爷爷的电子研究所。三爷爷的电子研究所在一栋楼的三层,三楼左手整个楼层都属于他。进入房子,开着空调,凉气袭人,身上立即舒服极了,见房子里铺着红色的地毯,清一色红木家具,阔气的办公桌椅,落地窗帘,屋子里卫生间,热水器等生活用品应有尽有,我这个乡巴佬,首先被三爷爷办公场所富丽堂皇的气势所震撼。
我觉得,三爷爷肯定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企业家。那么,跟着三爷爷,听他的话,向他学习,忠心耿耿,尽我所能,全心全意,必定会干出一番成绩。也不枉我来人世一场。
我精神焕发,生机勃勃。
三爷爷话不多,不怒自威。初到古都,我跟着三爷爷在各大饭馆进餐,古都华丽的饭店、精致的饭菜让我大开眼界。
这个世界,是在我梦中才有的景象,如今却真真实实呈现在我的面前,我觉得,我的人生该有一个新的起点了。自从学业受挫以后,我一直为自己坎坷的命运而唏嘘不平,如今命运如此眷顾我,让我回到了三爷爷的身边,似乎正应了一句话:“上帝给你关了一扇门又帮你推开一扇窗”。
我暗自庆幸,我的世界,亮了。
比我先去的还有几个堂姑、堂叔、堂妹。他们被安排在厂子里。我一个人被三爷爷留在研究所,负责接听电话,晚上就和姑姑、姑姑一岁的小表妹住在一起。
三爷爷的厂子名气不错,在古都的产品交流会上,他的电子产品荣获金奖。他有意扩大生产,向外合作经营。
人人心中都有一个故乡,人人都想荣归故里,人人都想落叶归根,三爷爷也不例外。最重要的是,三爷爷感觉自己老了,想为故乡人民做些什么。
三爷爷将自己的投资合作方案投向故乡,很快,一个频临倒闭的企业愿意和三爷爷合作。双方经过多方谈判,签订了合同,三爷爷派了技术员、拉了设备等去故乡部署分厂前期工作,总部只等合作方资金一到位,就会全面启动生产。
那几天,三爷爷很是焦虑,一遍遍打电话回去,询问工作进展情况,一遍遍追问资金为何迟迟不到位?然而,不知何故,三爷爷按照合同规定,做好了该做的工作,而投资方,书面规定的资金到期日过去一段时间了,还不见音讯,三爷爷预感情况有变,焦虑不安。
记得那是一个秋日午后,三爷爷忽然决定要去故乡。正巧他的专职司机请假回家,他便雇了一名年轻小伙子当他的零时司机,当时,好几个人都劝他:等明日你的司机来了再回去不迟,再说,天晚了,路上不安全,这个司机太年轻没有经验,水平如何也不知道。三爷爷凝重着脸色,气愤难平,只一个劲地说:“怎么是这样的人,一点不守信用。”执意要回去。
就这样,在落日的余晖里,在悲壮的秋风里,三爷爷壮志悲怀,踏上回归故里的路。
我守着电话,等三爷爷回去后报平安的消息,可是,我一直没有等到。我想,可能三爷爷到了后,太晚了,怕影响我休息,将电话打到厂子里去了吧。
几天,都没有听到三爷爷电话遥控指挥我干事的消息,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一天照例在研究所上班,有人来打探三爷爷的行踪,我依照三爷爷走时的嘱咐回答他们,让他们耐心等待,到了饭点,去姑姑租住的房子吃饭,姑姑屋子里有她娘舅家的一个表姐和表姐十岁左右的女儿,这个表姑姑一天帮助姑姑做饭洗衣照顾姑姑一岁的孩子,兢兢业业,毫无怨言。
数日后,我得知消息,三爷爷连夜回故乡,在距离故乡不远的地方遭遇车祸,三爷爷鼻骨骨折,面部撕裂,右腿骨折,失血过多,后被路过车搭救,送去医院,经医护人员全力抢救,保住了性命。
可是,我的心里还是忐忑极了,焦躁不安,似乎有一种无形担忧、无边的恐慌与不详的氛围包围着我。
这种不详不久就得到了印证:家里来电话了,我亲爱的奶奶去世了。我匆匆赶回家,在医院看三爷爷,他躺在病床上,头上包着纱布,右腿打着石膏,看着我,依然笑着。
秋雨连绵中,送奶奶入葬。我们去医院看望三爷爷,轮流给三爷爷做饭,做康复运动。三爷爷最后把我留在他身边,专门伺候他。躺在病床上的三爷爷,依然笑眯眯地,还很幽默。他笑着说:你和你妈妈年轻时一模一样,你妈妈就待人很实诚,做啥事很认真,我看你做饭时认认真真,给爷爷摇腿做康复时使出浑身力气,不像她们会惜力,只点到为止。
为保障三爷爷有足够营养,我每天采购原材料,给三爷爷做好一日三餐,按照医生的吩咐给三爷爷做康复运动,在我的精心照顾下,三爷爷一天天好起来了,三爷爷觉得自己能走路了,就咬牙下床,扶着墙,我扶着他的胳膊,一瘸一拐地练习走路,每走一步,三爷爷头上脸上都渗出汗水。他从不叫疼喊苦。我暗暗佩服三爷爷的毅力。
爷爷和三爷爷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的。三爷爷原本想回去看望自己的哥哥,再把哥哥接到古都去游玩,如今这一切愿望都落空了。三爷爷躺在病床上,看着自己瘦弱慈祥的哥哥,心里的愧疚失望,在他看向哥哥的眼神里游走。爷爷蹲在椅子上,抽着旱烟锅,笑着安慰三爷爷:你好好养伤,麦娃子能顶得住事,会把你伺候好的。
三爷爷恢复好后,我们一起回了古都。这已经是三爷爷离开古都100多天后了。
一百多天,对于一个资金不到位的企业,意味着什么?对于一个群龙无首的企业,如今的现状可想而知。自此,三爷爷拖着残病的身子多方奔走,想努力让厂子起死回生。
企业如一台转动的机器,若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导致以后会出现一系列衔接上出现问题。
厂子要重新启动起来,谈何容易!加之,资金链断节,是一个最严酷问题。如今,原材料都采购送回故乡合作的厂子,材料款、工人的工资,都是得用真金白银来解决的。于是,催要材料款的,要房租费的等等络绎不绝,开始三爷爷还给债主倒茶寒暄,一再强调款项马上就来,慢慢地,债主失去了信心,有点脸红脖子粗讨要的样子,三爷爷干脆躲避起来,来人了,只让我打发他们:老总出去催款去了。
如此一来而往,资金到位的事情终于泡汤。三爷爷撤回了分厂的设备和工人,老家来的亲人也回去了,就只剩我一人留在三爷爷身边,我在古都找了一份工作,先养活自己再说。
三爷爷的日子举步维艰。他时时都梦想着东山再起。三爷爷以前特别能喝酒,且不醉。如今,便隔三岔五喝酒,喝了酒,就畅谈他设计的美好蓝图,说得有板有眼、意气风发。我一直相信他会实现梦想的。
商场如战场。几年间,三爷爷为躲避债主,在古都不同地方租房租住。连我都找不到他的落脚点。每次都是三爷爷打电话联系我。
慢慢地,我对这种云里雾里的生活失去了信心。我喜欢踏踏实实地活着,干一点自己喜欢的事情。
三爷爷越来越爱喝酒,几乎到了每天都喝酒的地步。每喝必醉,每醉必定要规划一下自己心目中的`宏伟蓝图。听他的规划,听得我耳朵都快要磨出茧子了,以后,三爷爷再大吹大擂时,我心里便充满了伤心和怜悯,还夹杂一些反感。我多么希望他能面对失败的现状,踏踏实实过一种老百姓的生活,有何不好?
可是,折腾了一辈子,曾经叱咤风云的三爷爷拗不过这个劲。况且这次失败,是败在故乡人面前,他怎么会甘心,怎么会不心疼?
一次酒醉后,三爷爷看着我,泪眼迷蒙,他说:我自小被故乡被亲人抛弃,背井离乡吃了那么多苦,中年时好不容易混出一点人样,原想衣锦回乡,没想到半路遭劫,回去又患痢疾,差点要了命。那时候,你的妈妈给我做了一双新鞋一双鞋垫,我一直记着。我想着这辈子再也不会去了,可是,老了老了,又想帮衬一下亲人,谁知,又出了这样的事情。人都说衣锦还乡落叶归根,故乡啊,怎么如此作难我,我不该回去啊,不该啊!
长期酗酒,加上精神上的负担,三爷爷身体每况愈下,他躺在床上,大汗淋漓,眼睛发红,不断颤栗,我以为他只是热感冒而已。三爷爷年轻时当过兵,练过武功,使得一手双截棍,身体素质很好,平时感冒几乎都不吃药就扛过去了。
我按照感冒症状给他买了药,他吃了。闭着眼躺着,电风扇昼夜不停地吹着,他几乎不再说话。我也忙着上班,只是晚上给他做一顿饭,不知道中午的饭他是如何自己解决掉的。
有一天晚上,躺在床上的三爷爷睁开眼说:给我买一张去山城的火车票,再买几个桃子,我去山城,安顿好了你再过来。
我知道,我的三奶奶已经去了山城,三爷爷去了也有人照顾,而我,再也不想听三爷爷那些老生常谈,再也不想过居无定所的日子,我不会再跟着三爷爷去山城的。
一段时间以后,三爷爷的两个儿子,从山城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去山城的事情,我婉言拒绝。
三爷爷是七月份从古都去的山城。三爷爷离开古都后,我举目无亲,满目苍夷,隧萌生了回家的念头。
过年了,我回家。晚上和母亲泪眼朦胧地说起去世的爷爷和英年早逝的大舅舅,不知不觉时间一下就到了午夜十二点多,父亲催促我们睡觉,刚熄灯准备休息,忽听敲门声响起,疑惑中,开门,见是好久未见的三奶奶进来了,我惊问:我三爷爷呢?三奶奶失声痛哭,说:你再也见不到你爷爷了,他撇下我们走了。我以为是三奶奶在逗我,就说:你把我三爷爷藏那里了?在门外面吗?打开门,就要出去找三爷爷,三奶奶说:真的,谁会拿人死开玩笑呢。你看!只见三奶奶从行李箱中拿出一个镶着黑框的三爷爷黑白照片,说,他在这儿,我把他从山城带回来了。“我三爷爷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我不信。“他天天喝酒,把胃喝坏了,去山城找见儿子,由于一直不在身边,两个儿子对你三爷爷也不是很亲,你三爷爷心里不舒服,又还想一门心事再做生意,事事不如意,抑郁成病,起先,我们一直以为是感冒,就吃一些感冒药,到最后身上疼得不行,找了个诊所输液,谁知最后吐血了,把被子染红一大片,这才着急了,去医院一检查:胃癌晚期。他知道了自己病情后,目光空洞,不吃也不喝,心心念念想着女儿外孙,到死还喊着女儿外孙你和亲人的名字,只几天,人就很去了,去世前吩咐我将他的骨灰洒进母亲河。
我伤心后悔极了。后悔三爷爷最后一次离开我时,我竟然是那样平静,甚至有一种解脱的三爷爷的快感;后悔没有给三爷爷买许多好吃的带火车上吃;后会没有带三爷爷去医院检查病情;后悔没多给三爷爷一些零花钱;后悔没有去山城照顾三爷爷,和他渡过人生最后一刻的日子……所有的后悔刺激着我,让我一下真切感到生命无常,人生如梦,觉得人生除过生死,什么名利、地位、金钱、哀怨等一切都是如此虚无。
三爷爷去了。我无以表达我的思念与忏悔,在每个特殊的日子了,我默默念叨着,将一沓沓纸钱化着我的思念与祝福,愿他在天堂里一切安好。
这世界,他来过。我们曾经热烈地生活过。这世界,如此匆匆,人生酸甜苦辣,在他身上深深铭刻。
匆匆一世里,三爷爷的一缕魂魄,在母亲河绵长的流动中,游走四方,如他生前一样飘忽不定,轻巧灵动。
留给我的,是我初见他时,他嘴角浅浅的微笑。他离开我时,疲惫无助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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