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愁为何滋味散文
因为母亲的阻碍,我读书晚了两年,13岁才进了初中。因为辍学,初中我分两次读完,后一半在广西的公馆,前一半在广西的北海,一个叫福成中学的地方。福成中学在我的印象里一直很美。一圈围墙,里面校园平坦,屋舍井然,树木繁茂。桉树较多,那是南方特有的植物,挺拔,清爽,枝条舒展,叶子细密婆娑。枝杆上有光斑一样的花纹,多为白色,和淡绿的表皮形成对比,有点像白桦树,气质上有点忧郁,却贵气。每年,枝杆会褪一次(还是两次?)皮,蜕皮的季节,似是花蕾的绽放,看上去有一种肆意而张扬的美。那时,枝杆自下而上会膨胀着爆裂的表皮,有的甚至脱离树杆,俨然敞怀的衣衫,在风中发出啪啪的脆响,格外的风流潇洒,有种释放的痛快。一旦雨骤风狂,树皮即从树杆剥落,飞碟般在空中一番旋转,然后落到平坦的土地上。还记得,树下是沙质的地板,下面一层是黄沙糖一般的细沙,有点湿润,泛着淡而轻的甜,最上面一层沙子尤其清爽,甚至有不少颗粒是晶莹剔透的。尤其是在春上,夏季,以及初秋,那样的地面是让人眷恋的,接触地面的皮肤有一种透心的清凉,让人神清气爽。我常常坐在地上,用树枝写自己的名字,写一遍,用手轻轻拨过,沙土覆盖后,再写,如此反复,看似无聊,心里却是十分舒服安稳。偶尔,我也会画画人头五官,可大多没有立体感,感觉有些失败,却是泥沙的清爽以及席地而坐的随意快乐,也算喜欢。
除了上课,似乎没有多少时间在书本上,大多的时候,我是想着一些希奇古怪的事情。记得,起初看到校园背面远处那一抹呈弧状的淡墨,自地表而起,直挺挺地挡了一瓣天空,后来同学告诉我,说那是山。我心里轰隆一下。我长到13岁,从没见过山,山在我心里似乎一直是个遥远的东西,雄伟,苍劲,对它一直心藏向往。于是,每到周末上街,或出了校园,我便会边走边看,眼睛一直盯着那一抹淡墨,直到看不见为止。记得它的脊背上排列着齿状的东西,密密麻麻。同学告诉我,说那是树林。我爱掂量着它离我的距离,什么时候我可以到达它的领地,甚至爬到它的`脊背上去,在树上掏几下鸟巢,或在树林下打个盹。
那时的学习,是轻松的,一年没几场电影,书自然也是少的,少年的眼睛一双双却是干净明亮。校园疏松幽雅的环境和松弛的学习气氛,让我愉悦。偶尔还想,我是不是天生就是一个松松软软的人,没有紧张的意识,跳跃的念头让我常常觉得玩的东西实在不少。我不是个死记硬背的人,课堂上把老师讲授的内容记下,在打饭的路上,或洗澡的当儿,在脑子里过一遍,一切就胸有成竹了,成绩出来,也不赖,稳稳地居于前头,所谓的竞争,似乎没多少记忆。于我而言,少年的记忆,除了快乐,还是快乐。
那条自北往南绕水绕校园而过的大河流,河床很宽,水清见底,春秋两季,河水的舒缓和清澈让人变得轻盈起来,站在台阶上,看着缎子般的水面泛起的光芒,偶尔会生出眩晕的感觉。有了这条河,学校省了不少自来水,师生洗衣刷牙洗澡,饭堂做饭,全是这条河里的水。早上,靠校园一侧的河岸,石板阶梯上一溜鬓发乌黑,好一群青春年少!那是早操后打饭前到河边洗漱的学生,上游为女生,下游是男生。大概是为用水方便,学校饭堂设在河岸上,每天到了吃饭时间,学生们倾巢而出,一路敲着饭碗朝河边奔去,到了堤岸,一二三,嘣嘣地跃到水边,盛了水往碗里摇几下,又一二三,嘣嘣地上了岸来,一个转弯,奔进饭堂。尽管饥肠辘辘,分得的米饭也只有四四方方一块,是蒸饭,松,却不软。晴朗的日子,河岸上满满蹲着坐着一地的少年,和洗漱捣衣是同样的景致:女生在上游,男生在下游。女生羞涩,坐着站着,有的下意识地夹紧腋窝前胸,看起来都有点驼背了;男生呢,却是腼腆的,似乎,那个秋季还光洁着的嘴唇上方,一夜之间已春草般毛起一层胡子。那时的伙食十分糟糕,肉是别提了,青菜也是猪菜不如,没有半点油星,多数人只有一块1分5厘钱的豆腐乳,可是,少年们依然吃得香,哗啦啦几下,碗就见底了,意犹未尽地下了河,盛了水,晃几下,又一路敲着碗回去。
傍晚,又是另一番景致了。夕阳西下,河水泛光,台阶上下又是一片水浪声声,捣衣阵阵。冬季,大伙爱蹲在台阶上,到了暮春夏季,甚至深秋之前,同学们肯定是恨不得把腿脚甚至整个身体泡在水里的。男生尤甚。除了上课时间,他们几乎都泡在河里,鱼一样,上上下下地游。
最初,父亲送我到校,看到围墙上有一圈很深的痕迹,似乎有些惊讶的。这样的痕迹在每棵树杆上都留下了,甚至在宿舍的墙壁和架床的床脚上。老师说:假期闹水涝,海一样,半夜起来,没醒呢,嘣一声,游泳了。父亲脸上掠过一丝异样的神色,看起来有些焦虑。或者,他不知道那条直抵大海的河流哪一天会再次浪涛汹涌地汪洋整个校园。
父亲在60多个床位的大宿舍里看了看,来到靠门口的地方,说:就住这张吧,下铺,出入方便。我说:我想睡上铺。父亲说:不,还是下铺好。我看到父亲没有松弛的神情,知道他心里想象着的场景,只好服从。其实,父亲不知道,老师的描述已经让我对那个水浪汪洋的场面悄然滋生向往。只是遗憾,时逢秋季,雨季已过,要等待那样一个浩瀚恢弘的场面,是有点难了,南方的雨季,需要到夏季,这样,我得耐心地熬过漫长的三个季节,当年的秋冬两季,还有次年的春季,然后,才等来雨水丰沛的夏季。
等待何其漫长!
次年暑假,我们放了一个月的假,之后回校补课。终于,一场让我满怀期待的暴雨来了!学校下了通告,要随时作好转移的准备,学生不可私自到河边逗留。其时,暴雨已经下了两天,天地依然一片乌黑。我坐在教室里,看着外面地上毛玻璃一样的水花,心里惦记着百米之外河流的水位,我希望它这次——或者也是仅有的一次——能实现我的愿望,能满满涨涨地无所顾忌地涨一次,汪洋一次,让我了个心愿。只要有这么一次,我就没有白来这个学校了。心里便这样期待着。尽管校方规定学生不可到河边逗留,可是,该死的水位涨退却是让我惦记得慌,我难以压抑自己强烈的窥探欲望。其实,之前我和好朋友赖玉秀已经到河边巡视多次,我折了一根树枝,涉水到石阶上量过水位,几次下来,筷子长的树枝上已经有了三个记号了。最后一次离开,水位已末过堤岸,稍稍往陆地上漫溢了,狂风呼啸下,有点轻浪拍岸的意味。我们很有些雀跃,觉得大势来临。然而,那天课间我们夹着树枝偷溜出去,再来到岸边,却发现满溢出去的水已经敛了不少,甚至已经和岸边脱离了关系,只在低洼处形成一滩滩的积水了。我沮丧得很,几天来被期待满满支撑着的身体一下被掏空了似的,软软地耷拉着,一点劲儿也没有了。
看着从灰暗渐渐变得明朗的天,我恹恹的,丢掉刻着三个水位符号的树枝。
赖玉秀说:说不定夜里还有大暴雨,明天又涨上来的。
听了赖玉秀的话,我心里死灰复燃般生出一丝希望,把丢到地上的那根树枝又捡了起来,回去的路上,我不断往回看,希望晚上天像锅头烂了一样全部裂开,让雨水倾盘泛滥,让世界的水一夜泛滥。夜里就这样期待着,久久无法入睡。然而,次日一觉醒来,看窗外一片雨过天晴的爽朗,我心里一阵憔悴。明知道没了希望,想想,我还是一阵奔跑来到河边。
水位退到几级台阶下了!
大江东去浪淘尽。我坐在干净而湿润的石板台阶上,看着昨天还浑水浊浪的河流,一夜之间已清澈不少,甚至可以模糊地看见水底的沙石了。
那是怎样一个失去了希望的清晨!一个13岁的少年坐在这个清晨里,落落寡欢。
多年以后,我不再是个学生,我坐着有点破旧的中巴车,从栏杆残缺的桥上经过,见桥下河水依然清澈,只是河岸上那个曾经为涨水发愁的少年已经不见,乃至那群鱼般快活的少年都不见了。岁月让人猝不及防,似乎,昨夜梦前还年少,今日醒来却中年。这样的落差在一念之间形成,多少让人感叹。这些年,我老想回到校园去,只是找不到理由,我是为了到河岸寻找那个纯洁可爱的少年,还是为了唤回那群鱼般鸟雀般的书生?所有这些,似乎都不得要领,只是,偶尔经过,我依然,无法不往车窗张望,那当儿,便看见,桉树下那个在泥沙上写字画画的女孩,眼睛清亮,纯洁不改,轻巧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