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山,热土,老父亲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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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山,热土,老父亲的散文

时间:2021-05-22 11:48:13 散文杂文 我要投稿

熟山,热土,老父亲的散文

  几十载过去了,可我依然记得那场雨,记得那个飘雨的秋。

熟山,热土,老父亲的散文

  暴雨叫嚣了一整日,我在给父亲打下手。看着他清晨钻进雨里,光着膀子扛回了一根竹子,然后坐在屋里劈开,再起开一层青竹篾,将竹篾贴在膝盖上,青面贴着裤脚,刀斜架在竹篾上,只一拉,便从竹篾上又起下一层黄篾,青竹篾便如纸片般薄,置于地上,还回旋着,伸了个懒腰。父亲一直继续着,将剩下的竹子劈成直径约五毫米的圆柱,再用刀刮圆滑。就是那样一双布满口子的粗手,却做得很仔细,笨重的竹刀,仿佛姑娘手里的绣花针。这一做,就是一天。

  吃午饭的时辰不清楚,只知道,父亲说下雨不用干活,可以晚点吃。于是,连带着,父亲把晚饭也省了。豆大的油灯跳跃着,我搬动着一个个瓦罐,小心翼翼地将屋顶漏下的雨水接住,还要警惕挤进屋里的风,怕它吹灭了屋里那唯一的火星子。不,准确地说,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火星子。

  “建国,给我舀碗水。”

  我遵照父亲地吩咐,跨过堂屋,摸黑着走进了灶房,麻利地走到那口大石缸面前,伸手,便拿到一个“天”字大碗,给父亲盛去了一碗水。

  父亲就着这碗水裹腹,然后继续着他手里的活。

  “爸,你不睡觉啊?”

  “睡啥,这活又不累。黑塔沟那可等不了多久,我得赶紧做好送去。”

  父亲在做一把伞,竹制的伞骨,最后在纸做的伞面浸上桐油,便算完工。父亲一直在赶工,听说黑塔沟死了一头老母猪,他托人带去话,想买下那个猪肚。可拿什么买?父亲说了,有爷爷传下来的这裁缝手艺,他要赶做一把桐油伞,再给对方说点好话,对方怕是能答应的。

  “可,可我爷爷得的是水肿病,大家都说,他活不长了。”

  “你爷爷可没啥病,那是饿的,等把黑塔沟那个猪肚拿回来给你爷爷吃,他兴许就好了。”

  我们都不再说话。父亲说了,做手艺的时候,要好好看着,记在心里,才学得了匠活。

  彼时,我还是个孩子,不知道人死前是个什么样子,但从邻居口中得知,爷爷怕是活不久了。我曾听见父亲问爷爷:

  “爸,你想吃啥不?”

  “想吃啥也得家里有啊,要能吃顿饱饭,死了倒也知足,总不至于做个饿死鬼。”

  我不知道这样的交谈有何意义,便总想着哪块地偏僻,想去偷几个红薯吃,可我胆小,终究也不敢。

  天还没亮,父亲便出了门。雨已经停了,他仍然披着那件棕制的`蓑衣,厚重得,如同一件盔甲,让父亲看起来雄赳赳的。他将桐油伞裹紧,赤脚走进了晨雾里。我知道,父亲去了黑塔沟,用他做了一日一夜的桐油伞,去换回那头病死的老母猪肚。炊烟还未起,想必,父亲又在石缸里舀了水,就用的石缸旁那有个青色“天”字的大碗。

  回来的时候已是下午,竹篾扭成的绳子将猪肚绑得紧紧地。父亲很激动,命我和母亲在屋里支起一口鼎锅,火苗窜起的时候,父亲已经把猪肚翻来覆去洗了干净,而后抓起一小把米,和着几颗豆子,装进了猪肚里。直到鼎锅里的水咕嘟作响,父亲才将猪肚小心翼翼地放进去。

  整个下午,我都没有离开鼎旁,父亲也没有离开。爷爷躺在鼎锅旁的椅子上,不时和父亲说上几句话。母亲唤了我好多次,可鼎锅里的香味仿佛长了很多双无形的手,拽着我的脚挪也挪不动。或许男人生来迟钝,好比父亲,始终未曾发现我一直咽着的口水。直到夜里,到我离开,都未曾得到一口汤。

  父亲小心翼翼地守护那口鼎锅,小心翼翼地添柴,小心翼翼地搅动,好似将他毕生的温情都融化在了那锅汤里。他不时拿筷子翻动着猪肚,猪肚变得紧实,鼓鼓囊囊的,待到水烧去了大半,父亲用筷子杵了杵猪肚,筷子便插进了猪肚里。猪肚还在锅里翻煮,父亲拿来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片一片来,送到爷爷口中。

  鼎锅始终没停火,父亲一直重复着那个动作,从猪肚微熟开始,一刀一刀地片下来,送到爷爷口中。爷爷吃到了深夜,整个猪肚,连同米粒和豆子,包括鼎锅里的汤,都一口没剩。我一直守到深夜,可父亲一直没叫我吃一口。

  爷爷并未如父亲的愿,吃下那个猪肚后,他走了。雨还在继续,将父亲的愁容怎么都冲不尽。我一直跟在父亲身后,想着能帮他打下手,尽管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就那样跟着他。

  爷爷的葬礼愁坏了父亲,奶奶说,一定要想办法给爷爷置办一个火匣子,自己有后人,软葬地话该落下笑柄。棺材是打不起的,至于火匣子,便是寻几块木板,随便钉个棺材的样子,让葬礼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儿。

  我一夜没见到父亲,等我起床的时候,他已经和几个本家在敲敲打打了。据说父亲写下字据,从社里的保管室借了几块朽木头,勉强将就着给爷爷钉个火匣子。

  父亲再也没有离开过那片土地,靠着爷爷留下的那个铜碗,缝缝补补地将这个家撑了起来。那个做浆糊的小铜碗是唯一的财产,天冷的时候,父亲提个火兜,将小铜碗放在火兜里,让自己一直能用上浆糊。或许,小铜碗承载的不仅仅是这个家的口粮,还有父亲的思绪,在那些缝缝补补的夜,回忆着爷爷的匠活儿。

  再后来,我们都成了家,才深刻的理解了父亲当年的举动,而父亲一直不接受我们要将他接走的提议。漏雨的老屋已经拆了去,翻了又建,却始终在当初的地基之上。父亲说,当年土地少,吃个饱饭都是妄想,而如今不同了,到处都是土地,想在哪种什么都成。是呵,村里的人都如同我们一样搬了出去,而坚守的只有父亲,我知道,他舍不得那片熟悉的土地,舍不得粮食带来的满足和希望。父亲还说,他能自食其力,倘若一个人连地都种不了,那还有个什么活头?

  春节,我听见父亲在问我的小孙女。

  “蕊蕊,坐飞机好玩吗?会不会像坐车一样晕?”

  问这话的时候,父亲显得特别小心翼翼,甚至,连看着那个小姑娘的眼神,都有了崇拜之意。

  “不好玩,再说了,飞机上的饭也不好吃,还不如吃你种的红薯。”

  父亲显得很惊喜,四世同堂了,父亲是家里唯一一个没坐过飞机的人,我提议,就这个春节,要带父亲出去看看,坐一次飞机,至少,让他亲眼看看飞机。可父亲拒绝了,他有些恼火。

  “我是不走的,万一我要死在了外面,你们不送我回来安葬,那我干了一辈子,还回不了自己的家。”

  末了,父亲还交待,要去外面将他买的石头抬上山,他已经看好了,就葬在他的父亲——我的爷爷旁边。

  放眼望去,那些绿色的庄稼地,都是父亲的地盘。他蹒跚着,穿梭在田间地头,或许,不仅仅是在养活他自己,还在养活着希望,养活着一代人对于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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