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福叔的心思散文
一
院门敞开着,鸡鸡狗狗们踩着阳坡拉长的影子,院里院外地丈量着,连同房前屋后的每个犄角旮旯都印满了它们或清瘦或敦实的足迹。
西屋的门也敞开着,屋里摆满了德福叔这辈子最爱见的物件儿。德福婶把它们叫做“受苦的玩艺儿”。德福叔偏爱自己的这些家当,那可是他这辈子积攒下的,可以看得见的财产。除过这些物件儿,德福叔名下的财产只剩这处院子了。
德福叔把小锄大锄木锹筛子之类的宝贝,从西屋里捣腾了出来,铁质的木质的一一归类,摆放在井台旁,像德福婶归置换洗下来的陈年旧衣一样。他一件一件地摆放到院子里,逐件在阳光耀眼的井台上排列整齐。
井台被占满后,那盘早已不用的石碾,连同花栏墙和柴草垛,也都被利用了起来。整个院子被蒙上了杂货店的味道。鸡窝的明灰房皮顶上,摆放着大大小小几个网眼粗疏不等的夹箩,狗窝的红瓦顶上,则码上了几副早已不用的连枷。夹箩的木框和连枷的枷扇片,都磨成了土黄色,不去打问,谁都知道这些物件都铆上了陈旧的标签,三、四十年的春秋交错让它们也变得羸弱不堪。德福叔发现手里一副牛犋套绳没地儿搁,他转身看见窗根底边小牛车静静地躺在那里,顺手把那副缰绳撂在它裂着手指宽缝隙的车地板上。
一件一件摆放整齐,德福叔心满意足地坐在大门墩上。阳光洒在他花白的头顶上,高高的颧骨上方,稀疏的睫毛即使在阳光下也少了多年前的敏锐之气。过了一会儿,他又挨件儿翻了翻那些宝贝,像翻动晾晒在场面里的莜麦秸秆,将趴在下面的那一侧朝上,临了又挨件儿摸了摸,像摩挲传世珍宝。
德福叔三十多岁上开始置买的这些家当,每一件都是他用过心思的。无论材质还是腕力感,无一不是精挑细选。那些自己编制的箩筐和草筛上,每一根柳条上都浸满他的汗渍。三十多年过去了,德福叔已是花甲老人,那些个只进不出的物件陪着他也老了。
农闲时,德福叔坚持晾晒这些宝贝,不觉已晒了三十多年。他晾晒这些宝贝是想让它们焕发一下生气。籽种下地已半个月有余,只等着近日天能下场透雨,大锄小锄都会派上用场。这些锄头是德福叔几十年来陆陆续续买回来的。刚包产到户时,他身强力壮,那些锄头又重又结实,别看锄片宽大,每把锄都吃土很深,入垄麻利。多少年来,德福叔拉垄辟草时都有使不完的力气,几十亩水田旱田锄刨得人见人爱。
毫无疑问,德福叔曾是远近有名的庄稼好把式。几间房子里一年四季挤满了口袋。口袋里满满荡荡的,都是胡麻、莜麦和各种豆类,还不说屋里靠墙根摆放的长柜大瓮。德福叔不时也会从老屋里扛些口袋出来,码放在牛车上,套好小牛车,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院门,赶着牛车去镇里粜粮。
德福叔一年一年地精心务营着滩头梁顶的土地,直至身形颤颤巍巍起来,他从未嫌弃过这些浸满自己汗水的宝贝农具。那些宝贝貌似他和德福婶的儿女,每当清闲时,他都会逐件擦去尘土,拭去锈迹,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西房的各个妥帖地方。一直以来,德福叔在农闲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艳阳天,他总会时不时地晾晒这些宝贝。或许在他心里,这些物件儿除了他自己的呵护外,大概还需要阳光的爱抚。在往年,这些宝贝会被德福叔晒上好几回。他不厌其烦地晾晒着,甚至会让人平添几分天翻地覆的感觉。
今天,他气喘吁吁地进进出出,搬来搬去,像是要把几十年的痕迹都搬出来。一会儿工夫,德福叔就被自己折腾的大汗淋漓。他索性把被汗水漫透的褂子脱掉,光着膀子,继续着他的宏伟工程。德福叔心里明白这些宝贝很快会离他而去,日后恐怕再难像这样摆弄它们了。
院子沉浸在土黄和黝黑里,所有的木质和铁质的农具都被德福叔拾掇出来了。那只土种黄狗贴着花墙挨个儿嗅了嗅主人的'宝贝后,侧卧在石碾旁。狗狗的眸子茫然无措,似乎也意识到今年的异乎寻常。
二
春节刚过,村里的青壮年纷纷外出打工。那天德福叔看着儿子一家拐出巷子,德福婶在寒风中大声呼唤着孙子的名字,手里举着一沓花花绿绿的彩纸。
德福叔儿子一家,实际上不像村里其他年轻人那样去打工,他们早已在市里打下了营盘。房子虽说还是租住着,但小家伙读书上学没被耽搁。学校收费也与本市户口一样,大头都由政府出了,自己只付些文具书包之类的费用。儿子和媳妇儿工作还算稳定,德福叔也放心。唯一让德福叔心不安的是,儿子在市里打拼了十来年,到如今仍没有挣下一间房,更别说是市里司空见惯的一套楼房,大城市里扎落一个窝咋就那么难呢?德福叔常常独自抠切这个问题。
儿子一家出门打工走了十来天后,村主住带回了好消息。那消息到底是好还是坏,德福叔也拿捏不准,村主任说是好事,而有些乡亲却不那么看。
一代代的先人传下话,都说穿新鞋,走新路。
德福叔那天晚上从角柜里摸出一瓶上好的二锅头,独自品咂了一杯。酒是儿子年前带回来孝敬他的,酒是烈酒,但咽进肚子里却温温的绵绵的,也不上头,喝起来的确不赖。
似乎从那时开始,德福叔才意识到自己即将像所有外出的年轻后生一样,漂向远方。
夜晚的院子静谧无声,德福叔仗着酒劲,一个人呆呆地坐到了天明。平时几间羸弱的老屋强打着精神撑着门面,那夜似乎都剥去伪装,趴下身子睡着了。屋门敞开着,德福叔一屋一屋地踱来踱去,终于明白这处陪他大半辈子的院落也将离他而去。
其实打去年开春以来,乡政府执行自治区的“十个全覆盖”政策,已将周边十里地外各个村子里的土坯房和危房都推倒,重新为村民们盖好了砖房。敞亮的窗户,整齐化一的围墙上还涂了统一的外墙涂料,远远望过去像前些年的县城一样。
在那样一项浩大的工程里,德福叔土生土长的小村却鸦雀无声,没有丝毫风吹草动。后来有些消息灵通的乡亲传说,不改造他们村的住房是计划让他们进城住楼房哩。
对此,德福叔去年一直是将信将疑的。多少年来,儿子带着妻儿一直在城里窜房檐头子,自己哪敢有那奢望,不该不该啊……
今年一开春,村主任带回来消息说,全村的父老乡亲不仅很快都能住上城里的楼房,而且再不要一滴汗珠子摔八瓣地务营那些田地了,全村所有的土地和聚居区都被划在了征用范围。那里将要新修一个大型飞机场,所有村民将会得到一笔不菲的补偿,从此告别农村告别黄土地,进城做城里人。
后来,村主任又补充说,征收工作刚刚拍板,涉及范围广,小村周围许多村庄的土地都将被征收,而且后续环节比较繁琐,今年那些好地块还能种一季玉米,到秋后还能收点粮食,谁家也别失晃了。德福叔的籽种后来也下了田,他将念想最后一次埋在了土地里时,他的动作是庄严的,是神圣的。
隔壁院子里的狗偶尔吠叫几声,德福叔自家的黄狗也唱和一两声。许多个这样的夜晚,当德福婶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老头子吧嗒着水烟锅,老太太都会长长地叹口气。
老两口躺在炕上辗转反侧,“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德福叔摸着下颌上花白的胡子说一遍,想了想又说了一遍……尽管很多个夜晚,老两口又欣喜又担忧,但日子终归还得继续,庄稼还得务营,那些宝贝农具也得像往年一样搬出来晾晒除霉,还得擦锈磨刃。德福叔知道,很快就该为最后一季禾苗锄草了。
只不过今年,德福叔做这些事的时候,心里没有往年那么轻松,政府制定的政策决不会亏欠了老百姓,这个理儿德福叔明白。儿子在市里很快也会拥有自己的房子了,但他还是有些担心,担心自己离开了土地,离开了村庄,还能做些什么?德福叔陷入深深的思索中。
“穿新鞋,走新路。”德福婶喃喃着。或许真就应该走新路了,趁着现在还不算太老,看门、浇浇花草之类的活计,自己还是干得了的。德福叔在心里给自己派着活儿。再不济,收个废品啥的,也行……德福叔越想心里底气越足。不一会儿,屋里响起了这些天少有的鼾声。睡梦中,德福叔正笑盈盈地穿行在城里的大街小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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