涩随笔散文
未有和气萃焉,而家不吉昌者。未有戾气结焉,而家不衰败者。谨记!
——题记
自两年前父亲入土为安后,我与大哥一家便断了联系,不仅是我,二哥也是。
大姐起先因为小卖部用着大哥的老房子,大概多多少少还保持着一点联系。但就在去年下半年,听说大嫂死活不让大姐继续使用,执意收回房子,最后也是不欢而散。所以,大哥一家基本上又是和大家分道扬镳了。
说起来,这种状态大家早已习以为常,似乎激不起半点伤感的涟漪了。可如今正值春节,大家走亲访友往来拜年时,难免还是会忍不住提起,但似乎也仅此而已,没人采取行动主动破冰。大哥那边也没任何动静,索性不管,顺其自然。
事实上,四年前有一阵子大哥一家终于结束了和大家的冷战疏离,似乎已经回归兄弟姐妹们的身边了,节日喜庆往来也恢复正常,父亲大人为此开心不已,以为大家庭的和乐历史就要开启了。可是好景不长,这种局面在父亲去世前后又画上了中止符,大哥一家重新走向孤立。
这种孤立,来得突然,可也很自然;是主动,可也算被动。
原因也简单,与如何对待父亲有关。
父亲是两年前春节过后不久去世的。在父亲从患病确诊到离世的近半年里,除了最初住院期间,早已成年并参加工作的侄女到医院里打了个照面,以及春节期间大哥来看望过一次,其他便没有任何人有任何行动了。而就在那次春节探望时,听说本来已卧床数月的父亲竟似回光返照般下地了,并且像醉汉一样说了很多话,声称自己反正快死了,很多以前想说而未说的话现在都要说出来。也不知父亲到底说了些什么,只知道那次父亲很激动,用大哥的话说就是手舞足蹈,神气活现。大哥说这话时还心存怨恨,我听了很不舒服,但可想而知,大哥当时对父亲也很不满,针锋相对,寸步不让,似乎忘记父亲是一个卧床已久的病人。听大姐说,父亲和大哥那次的确起了一场冲突,老人气得浑身发抖,直呼要他走人,说就是自己死了也不用他来,就当没生这个儿子。就在第二天,父亲又卧床不起了,病情急转直下。二哥很生气,兄弟二人在饭桌上也大吵起来,差点动手。这次相见,这次冲突,是大哥与父亲的最后一面。
大哥回去后,不知跟家里说了什么,很快二哥就接到了侄女的手机短信,短信有好几条,连起来很是可观。大意是说,大家都欺负她爸老实、没用,故意苛求、刁难;说她们一家人要生活,要干活,要闲下来,除非自己不想活;说虽然她妈有过错,但人其实很善良,不像大家说的那么龌龊;说她如今也是大人了,要保护自己的亲人不受欺负;说她长这么大其实也没得到任何亲戚的关心,所以决定六亲不认和所有的亲戚断绝往来,如此等等。总之,从短信内容来看,倒好像他们不来看望不来照顾老人实乃天经地义情有可原,短信可说是言辞激烈,掷地有声,态度坚决。
二哥将短信转发给我,问我怎么看。我还能说什么,与其说气愤不如说悲哀。我知道,有其母必有其女,这么些年跟在身边,耳濡目染,思想早已渗透到骨头里去。在她们眼里,这个世界上,她们只爱自己,别人是管不上也不必管的。
此后不到一个月,父亲默然离世。二哥几乎通知了所有的亲友,就是不告诉大哥一家,说就照父亲说的办,不要他们来,不通知。
可我怎么能冷眼旁观呢?父亲去世后,我第一时间电话告知了侄子和刚去广东没几天的大哥。第三天,大哥来了,身后跟着侄子,而就在本城的大嫂和在邻县上班的侄女则未见踪影。根据风水先生看好的日子,父亲的灵柩在家里呆了十天。这十天里,大家为老人守灵,做法事,筹备葬礼宴席,因为有村里主事和杂役帮忙,我们倒也并不忙碌,只是当大家问起,欸,你大嫂呢,又没来?心里便很不是滋味。想起无动于衷按兵不动的大嫂母女,眼看还有两天父亲就要上山了,我再也憋不住,决定打个电话给侄女,希望她和她妈妈能够过来送老人最后一程,起码不要让村里人看笑话。我以为,我的话侄女应该会听,毕竟我曾带她读过书,毕竟在她买房子的时候为她出过力帮过忙,毕竟在她考公务员时也热心参谋,毕竟在她回本地后也算有求必应,毕竟一度也有说有笑很说得来。再说,她也不小了,如今也已是国家公职人员,认为之前发给二哥的短信不过是一时气话罢了。
但我高估了自己,也错看了她。因为就是这个电话,将大家的怒火给激起来了。电话里,这个年已25岁在法院工作的侄女竟轻描淡写地拒绝了我的要求,说工作忙,走不开,偏偏这时旁边还隐约传来她妈妈说话的声音。这冷冷的话语、冷冷的腔调,加上这明摆着的托辞,将我连日来压抑着的怒火一下点燃了。我没好气地回敬了她一句,你是国务院总理吗,有什么事比送老人最后一程还重要吗?没想到她的火气更大,抱怨说,你们哪个通知我们了?我很生气,呛了她一句,未必你们母女要抬轿子去请不成,未必要大家放下手头事情登门跪请才行?你以为你是谁,是祖师吗?这一来一去火药味十足的电话里,我终于明白了母女二人不来的根本原因,大意是说,没得好处自然不用尽孝道。我恨恨地放下电话,为侄女这番所谓的说辞气坏了,弄不懂在她眼里大家到底是冲着什么好处而来。父亲不过是一退休工人,家里老房子也就这个样子,至少在我,当年那么拼命地想要混出个样子来,就是因为这个家实在没什么好依靠的。我想真要有,当年我们也不用过得这么清苦了。
侄子过意不去,上来劝慰,说不要与她一般见识。大哥也拢过来,大概是想解释一下,但他一开口便激怒了我,因为他不但没觉得自己妻儿不来有什么不妥,反而怪我不该那么说话。看着眼前这个没用的糊涂哥哥,我忍不住怒火,气冲冲地抱怨了他几句,可没想到他竟然说我疯了。
大嫂和侄女最终没来。其间听家里那位说我捅娄子了、惹麻烦了,说大嫂给他打过电话,说我骂了她女儿,回头要找我算账。丧事完毕,大家各归各家,二哥没忘了吩咐一句,就当没这个兄弟,这一家人就随他去吧。
这件事无疑在村里又引来了一些闲话,这些话不知怎么传到了侄女耳中,说大家中伤她,说要拿起法律武器为自己讨回公道。唉,我都不知该怎么来形容自己内心的悲哀了!
其实,对父亲离世前后自己一家的.冷漠态度,大哥之所以心安理得,缘于三十年前他结婚后拟定的那个家庭协定。根据那个协定,奶奶归大哥赡养直至送老归山,奶奶的遗产归大哥;父母归二哥赡养直至送老归山,父母的遗产归二哥。大哥从小跟着奶奶长大,被视为奶奶早亡的亲生儿子门下的养子,这样安排似乎也顺理成章,合情合理。这个协定是喊了当时还健在的主要长辈做公证的,还写了文字,按了手印,就算是给兄弟二人明确了责任和义务。在我们农村,尤其是我们家里,女孩儿是别人家的人,是不参与这种事情的,所以具体经过我并不清楚。
起初,大家似乎对这安排都没有二话。父亲觉得安排好了老人的归属,也算放下一桩心事。二哥那时还没对象,年轻气盛,又刚刚顶替了父亲的工作,根本不在意什么长短得失,一切由大人说了算。大哥呢,结了婚便成了老婆聋,一切老婆说了算。或许在大嫂看来,这个安排应该是很有利于她的,因为从她远道而来决定嫁给大哥那天起,就听那个做媒的舅外公(也就是奶奶的弟弟)说我奶奶手里有些祖上传下来的很值钱的宝贝,加上这两倍于父母住的那间房子的老宅,在财产上她明显占了上风。更何况,他们负责一个老人,二哥要负责两个老人,这样一权衡,自己也很划算。再说,奶奶身体很好,虽然年纪大了,但做家务什么的都比她强,她乐得吃现成的,而且家里开着老字号店铺,每天坐坐柜台卖卖东西,日子应该也能过得很轻松。至于田间地头的事情,她基本不会也不管,全部交给大哥处理,所以大嫂就像舅外公当年夸口的那样,只管做她的当家奶奶就好。
这个大嫂呢,论长相还是不错的,而且又是奶奶老家那边的远房亲戚,要不然那个强调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舅外公也不会把她从那么远领回来。一开始,奶奶很喜欢这个长相清秀的姑娘,对她也是疼爱有加,把她当自己孙女看待。考虑到她人生地不熟,家里的事情很少要她操心。大嫂呢,刚来时也确实表现乖巧,和我这小姑子也相处得不错,有说有笑的,就像多了一个闺蜜。可不知怎的,时间一长,两个孩子相继出世,大嫂突然变了,常挑起事端闹事,和大哥三天两头吵架,吵得很凶,可说是闹得鸡犬不宁,而且对奶奶的态度也一天天坏起来。大哥本来就生性木讷,不怎么会说话,被大嫂这一闹,就更不怎么说话了。奶奶本来一直是我眼中的女能人,王熙凤一般,无论是做生意还是做人都有两把刷子,在我们当地可以说是德高望重,大家都尊称她赵老板娘子。可奇怪的是,随着大嫂的乖张火爆,奶奶也似乎变了个人,早先的雍容气度再也不见,成天也是战战兢兢,愁眉苦脸,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我记得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我一听到大嫂那种歇斯底里的辱骂声就恨,就烦,连同她整个人都开始厌恶起来。刚来那几年的友好和睦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视而不见,冷漠以对。也许真的是相由心生,这时的我看大嫂完全不觉其美,反觉得她面目可憎了。尤其是几年后奶奶患病开刀手术时起,奶奶身体便大不如前,肚子上长了个大大的球状物。不知是不是觉得奶奶年纪大了,还是干脆不想为奶奶花钱治病,总而言之,奶奶身体是每况愈下,原本可说是康健的身体一下消瘦了下来,穿衣服就像挂在衣架上一样。在我记忆中,似乎奶奶在大嫂进门之后就再未添置过新衣,冬天里穿的一直都是爷爷当年那件狐皮大衣改造而成的棉衣(大约当年爷爷家底还真是不错,那条旧狐皮大衣请裁缝改造出两件棉衣来,一件给了父亲,一件奶奶自己穿,我一直记得那裁缝恭维奶奶说的话,说这狐皮大衣,好毛,少见),那件毛衣也是渐渐发光终于变薄直至破烂不堪了。
奶奶有个亲侄女,也就是舅外公唯一的女儿,我管她叫姑姑,就住河对岸,有时会过来看望奶奶。也不知怎的,后来就听人说,奶奶把她那些宝贝大都给了自己的侄女。此事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从此后大嫂便经常在家里大吵大闹,大吼大叫。后来干脆把病弱的奶奶关进卧室,吃喝拉撒全在里面,外面上了锁,进进出出走后门。自此,大哥懦弱的本性展露无遗,对妻子的这些行为,他竟然束手无策,一声不吭。大家都说,大哥都被大嫂骂偻了,说不起硬话直不起腰杆了。
有一次,我从学校回来去看奶奶,见奶奶房间里锅碗瓢盆,炉灶柴火,满屋狼藉,心里便酸苦难受,对大嫂也益发痛恨起来。
眼看着这儿媳这么霸道,妈妈不满了,撺掇父亲去教训儿媳。但只晓得讲理的父亲并不比大哥高明,可算是秀才遇到兵对牛弹琴,儿媳根本不吃这一套。但次数多了,也就悟出些名堂来,决定破财消灾。以后只要儿媳一吵,父亲便瞒了母亲拿了钱给大哥,让他平息了纷争。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妈妈知道了,对父亲很是不满,于是吵到大哥家去。由此大嫂又视妈妈为寇仇,将矛头转而对准了妈妈。
可妈妈怎么是大嫂的对手呢?妈妈骂我还行,我是她女儿,怕她,只要一开骂,我准没辙,乖乖听话。可大嫂不同了,天不怕地不怕,对老人缺乏敬畏心理,一句话不中意,她跟你来横的。记得有一年,因为两家共用一个晒谷坪,也不知怎的,妈妈就和大嫂吵起来,话没说几句,凶悍的大嫂将我家的一箩谷子直接拖到晒谷坪边,掀翻,倒入河中。我那时还小,但愤怒让我简直想把她推到河里去。后来,二哥从单位回来听说这事,直接冲到大哥家,给了大嫂一耳光,没想到大嫂不肯了,寻死觅活的,说是要吃农药,也不知她喝了什么,说自己快死了,大家七手八脚把她弄到医院,却得知是一场乌龙,没等医生给她洗肠,就又自己走回来了。
但这场闹腾,远没有结束。因为那对老婆没辙的大哥在弟弟面前倒很强悍,硬是把二哥吼了一顿,说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看怎么收拾。我该怎么说我这大哥呢,因为此后没多久,夫妻吵架,他硬是被大嫂推着从楼上顺着楼梯滚下来,所幸无大碍,否则,情何以堪。但不管大家有多么气愤,有多么为大哥不值,大哥还是一味忍气吞声,任由大嫂胡闹。就这样,大嫂变得一天天纵横恣肆起来。
有一次,不知是嫌自家木桶笨重还是漏水怎么的,她声称要将我家的锑桶提走,我不同意,将桶子藏了,放到楼上柜子里。她竟然跟了上楼要来抢夺,我红了眼,死命不肯,她把我一手推开,说死丫头,还没嫁人呢,小心嫁不出去。说完夺了就走,妈妈见她这凶神恶煞样,除了骂也无可奈何,父亲后来知道了,就说,拿走算了,我们再买就是。
这类事情还有很多,比如说提了撅头来砸门,硬是把一条木门砸出几道深深的辙痕来,那气势汹汹的模样我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但原因可是一点不记得了;比如说一言不合端起火上烧沸的开水就朝我妈身上泼,要不是厚厚的棉衣救了驾,还不知弄出什么后果来;比如说因为不满从城里回来的二嫂得到妈妈的关照,劈手就夺了二嫂手里的鸡蛋粥倒在地上,也不管怀着身孕并不常来的二嫂是什么感受;比如说当年我办一个重要手续,需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因为凑来凑去差900元,大哥帮我借了,大概事前没和她商量,被她知道了,硬是逼父亲将钱还了,并且加了利息,这话传出去,一村人都当笑谈。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一家人小心翼翼地包容,最终偏偏变成了纵容。总而言之,这个大嫂那些年里就像恶灵附体一样,硬是将两家搅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宛如羊群里进了只狼。
一时间,她成了村里的名人,谁都知道我家出了个一等一的泼妇,谁都不喜欢这个外来媳妇,说是要带坏这个地方的风气。
这样的大嫂自然成了街谈巷议的对象,与大嫂乖张暴戾相反的是大哥的软弱忍让。当年那个书读得不错在同龄人中还算优秀的小伙子俨然成了大家眼里同情的对象。这个由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数十年打造起来的温良恭俭让式家庭形象也一下子败坏了。家里总是战火纷飞,大哥每天闷闷不乐,常年的争吵,让他拿这个老婆毫无办法,索性装聋作哑,走路也开始低着头了。痛定思痛后,父母决定,再也不理大哥家的事,就当没生这个儿子,是好是坏都是大哥的命。
病弱的奶奶在这种身心折磨下终于忍受不了了。听说有一天老人拄着拐杖,拿了个破碗颤颤巍巍地去乡政府伸冤求助,希望政府为她主持公道。奶奶以前是本地最有威望的老人,吃穿用度一向也最讲究,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也是被逼上梁山了。听说父亲也曾想将老人接回家跟自己过,但母亲却有些迟疑,毕竟自己年纪也大了,身体也不好,当初弄那个家庭协定也有这方面考虑,认为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没问题,要是大嫂用这种办法甩包袱那不就正好如了她的意。更何况母亲总觉得自己年轻时受过奶奶不少气,觉得奶奶晚景如此凄凉,怕也是报应,是命,说要不是如此,那么优秀的独生子怎么会死于非命。奶奶有个读过大学的儿子我听说过,说那个我没见过的叔叔死于一场事故,我也知道,但要说妈妈受过奶奶不少气,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因为在我记忆中看不出奶奶哪里气了妈妈。只是偶尔听妈妈抱怨过,说父亲每次从单位回来,总是先看奶奶,再回自己家。是不是因为这点呢,我想那是有可能的,父亲是个孝子,虽然奶奶非亲娘,只是叔母加养母,但一直很孝敬。
奶奶也不肯,一直和大哥生活的她,对离开大哥去和我妈一起生活也没有信心。那时我正在外地读书,听说这种事情之后,我能想象到奶奶内心的孤苦无依,只觉得这事肯定弄得一家人都颜面无存了,我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弄到了这样的地步。除了对蛮横乖张的大嫂恨之入骨以外,我也把父母大哥一并恨上了,当然也恨自己。那时在我们家是没有女孩子说话的份的,只要我一开口,马上就会有“你懂什么”、“你说有什么用”劈头而来,所以经常是敢怒而不敢言,有心无力。
没几年,奶奶去世了。奇怪的是,大嫂在此期间表现了难得一见的贤淑。一直期待大嫂转变的父母也不计前嫌,一家人表现了少有的团结,这样,本来早就不满大嫂败坏了地方贤良风气想趁机整治一下她的人投鼠忌器,所以丧事得以顺利处理。那些日子,父母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觉得大概守得云开见日出了。
没想到,事情一完,大嫂很快故态复萌,家里又开始乒乒乓乓吵个不休了。因为两家住得很近,虽然发誓不管,但父母耳朵却时刻留心着,一有风吹草动,便心里恨着,暗暗骂着,却也无可奈何叹息着。
这样的日子在侄子侄女上初中时暂时中止了。因为名声实在太坏,谁也不喜欢到总这么吵吵闹闹的店里买东西,所以大哥家的生意越做越淡,后来不得已收了货物,吊销了执照,夫妇二人同时投奔在外省创业承包基建的大舅子。两个孩子则留在家里,也不跟父母打招呼就这么走了。刚上初中的两个孩子,从小在这种吵闹中生活,如今爸妈出去了,反而还安宁,所以,倒也平静,生活波澜不惊地过。母亲曾不止一次感叹,做大人的不像话,小孩倒蛮懂事,虽然并未将孩子接到自家来,总还是一直关注着。至于父亲有没有出手帮助,我没问,也不用问,那几乎是肯定的。因为父亲内心其实非常看重大哥这个长子,当年大哥要不是英语成绩实在差得不像话自己在复读时中途放弃,父亲是会想方设法让他多读书直至考上大学的。虽然大哥跟着奶奶,但对大哥的关照其实丝毫不亚于对二哥。那对这个长孙呢,那更是不用说,父亲家族观念一向浓厚,总希望自己后人多些,有出息。无奈大哥与大嫂实在性格不合势同水火,这恐怕是父亲一辈子的遗憾,大哥一家吵吵闹闹,父亲没少叹息,没少动心思。
只是不知到底是大人从小训导,还是什么原因,两个小孩竟然从不主动走近爷爷奶奶,也不刻意寻求帮助,如此竟然是将近一年。
据说大哥在工地做的事倒也安全,大嫂则为工友做饭。回来后听大哥说大舅子虽然有钱,但很抠门,原因是大舅子老婆太厉害了。说大嫂与她大嫂也合不来,至于自己,他只说了一句,反正习惯了。估计在外一年多少还是有些积蓄,把孩子放在家里不管,难免也要听不少话,于是决定不出去了。可想来想去,也不知干什么好,最后想还是把店子重新开起来。
此后不久,听说大哥做了件很惊人的事,投资了四十万打算与别人在乡里办一个煤矿。我其实一直纳闷,这四十万到底从何而来。我没问,也不会问,根据经验,也问不出,只得猜。是多年做生意的积蓄?不像。当年若有这钱,也不至于去跟大舅子打工。打工得来?不像,否则也不会有抠门一说。贷款?更不像,似乎没有这方面的朋友会帮他这个忙。那剩下的可能几乎就只有一个了,那就是有关奶奶的传说大概是真的,因为父亲似乎也隐隐绰绰说起过。
不过,后来事实证明,他信错了人,煤矿因故没办起来,半途而废了,四十万也几乎打了水漂。经历如此变故,原本摇摇晃晃的家,这下实在支撑不下了。侄子忍受不了家的吵闹,初中一毕业,向姑姑,也就是我大姐,借了三百块钱,就偷偷南下投奔早就外出打工的远房亲戚了,好几年不跟家里通音讯。大嫂则在两年后带了高一辍学的侄女投奔娘家弟弟,在那边租房找了份活干,声称再也不回这个家了。期间很多人问起,大哥是不是要离婚了,大哥闷声闷气,说有什么两样吗?
大嫂这一去就是9年。这期间,大哥的生意也像穷醉汉,踉踉跄跄,一步三摇。偶尔大哥也会去看大嫂他们,但每次都是很快返回,而且次数也慢慢少起来,甚至春节都不在一起过。
孤独的叶子经受不起寒风的凛冽。大哥是一天比一天颓废了,生意不做了,也做不下去了,地也不种了,就算种了也没心思打理了,每天就是抓抓牌打打麻将。后来连打牌的钱也没有了,日子过得很是拮据。那时,我早已有了自己的家,因为工作繁忙辛苦,我不常回去,所以这些消息也是偶尔从电话里飘来。每次听到,心里都很不是滋味,但除了叹息也没有办法。
我的工作地并不固定,几乎每隔几年又会换一个地方。那时我们没有自己的房子,家随人走,这没办法,身边的年轻夫妇也大都如此,我们的情形还算勉强。但因为是白手起家,工资也不高,且结婚时借了不少钱,所以平时手头也不宽裕。大哥向我借过几次钱,说要想办法把生意继续做起来,我委实没那么大能耐,帮不了那么大忙,所以每次数目都很小,我也不说借,只说自己手里就这么多,你拿去用。这么说的时候,心里便酸,便痛,想不到大哥会落到这步田地,但和以前一样,除了无奈还是无奈。当然,每次我其实都有保留,因为之前听姐姐说,大哥如今只要一有钱就都放桌上了,每次都是输,说他现在已经欠了不少钱了,大家都不愿借钱给他了,再说他自己不振作靠借钱也不是办法。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在C中时。那天我刚上完课,正坐下来休息,突然有老师招呼我,说外面有人找。我走出去,只见大哥正从操场边的斜坡走上来。手上夹着根烟,往旁边甩甩,脸上带了笑,跟我寒暄。可那笑是如此的勉强,看得我心都揪起来,说话时眼睛并不看我,身上穿着件很宽大的黑仿皮衣,很旧,很不合身,不像是自己买的,倒像是别人给的一般。那装扮,那笑容,让我见了,眼泪直往心里倒流。因为我很快又要上课,大哥没有多说,直接说明来意。这一次,我把身上带的近千元钱都给了他,要他到我临时租住的房子去休息,他说不用,说马上要回去。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不见,我感到自己喉咙发哽,赶紧回转。
9年前,母亲去世,大哥、侄儿、侄女参加了葬礼。大嫂未来,这在大家意料之中,活着的时候,已是如此,死后何以面对?但在大家心里,大嫂俨然已是外人了。葬礼结束,侄儿返广,侄女回到大嫂身边,四口人三地分居情形继续。
四年前,情况有了转机,大哥的生意又做起来了,侄子情形也还不错,侄女和大嫂也回家了,说是把那边已经买好的二手房退掉要回这边买房了。
且不管怎样,大家虽然心里疙瘩难去,但听此消息,还是开心,觉得大哥这个分崩离析的家总算有了聚合的希望。于是,大家摒弃前嫌,为他出谋划策。我更是放下手头活计带着侄女走街串巷,寻找房源,勘察户型,与开发商议价签约,钱不够,我来凑。房子很快装修好了,一家人搬进了新房,在这个城市也总算有了一个位置还不错的家,大家都为他们感到高兴。
好事接踵而来。大哥将店转给了姐姐,和大嫂在城里找了份活干,侄女凭借着自学拿到了本科文凭,参加公务员考试竟然击败对手,成了一位司法工作者。侄儿那边工作也颇为稳定,薪水也很不错,眼看这个家就像一只船在岁月之河越开越顺,我们都很安慰。尤其是父亲,就像是看到了漂泊在外的儿子终于回到身边一样,言语中都是笑。
不曾想大嫂干了不到一个月,不肯干了,说同事们听她一口外乡话欺负她是外地人,挤兑她,差遣她,说她才不受这窝囊气。后来再找了没呢,我没问,也没人说。大哥那活也只干了半年,原因不详。年后,大哥也去了外地,留下大嫂一人。但好像兜兜转转,来来去去,没什么大的起色。毕竟这过日子,不是仅有房子就行,从农村到城市,没有工作难以立足;没有技术,没有门路,偏偏还挑剔,要说不艰难是假的。
父亲离世前后的情形还清晰如昨,对大哥一家也愁怨未尽,但奇怪的是,虽然这个春节依然没有去主动联络,但心里却总念叨着,大哥一家现在怎样了,还像以前那样吵吵闹闹吗?每每见人前来,总会这么挑起话题侧面打听一下。
可得到的答案却是,谁知道呢,还那样吧。
唉!这感觉,怎一个“涩”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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