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印记的随笔散文
【窗外】
面前是一扇窗,窗外还是一扇扇窗。
窗外的春雨,不疾不缓,正象那个慵懒的冬徘徊不肯就去。
窗下有几株植物,草本的枯白,常绿的憔悴,默默等待这个姗姗来迟的春天。
楼房似乎弱化窗与窗的空间和距离感,那些窗或明或暗拼凑着任意的几何图形。
大概是北京理工大学的一名男生,为了向心仪的女生表达爱意也想到了这些窗。他跑遍宿舍楼每个房间,向学长学弟们再三关照,某日某时某分务必开灯或者关灯。规定的时刻到来时,男生寻机把女生约到楼前。正当女生莫名其妙时,那些窗口突然或明或暗,由一扇扇明亮的窗组成的巨大的ILOVEYOU出现在大楼上。
爱情的结果自是无迹可寻,只是觉得那些窗在那一刻仿佛具有了灵性,缕缕温情脉脉注视那对幸福的男女。这是些多么浪漫和富有温情的窗啊。
还有一扇富有情感的窗来自卞之琳那首只有四句的《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短短四句里,温情的羞涩、缠绵的梦萦、痴痴的期待、淡淡的怨愁,浅浅的感伤,绕着那情感之窗飘来逝去。
在金庸《连城诀》里有一扇最凄美的窗:牢里的丁典铁链穿了锁骨,每日遭受暴打;楼上的凌霜花抗拒父亲的逼婚自毁花容,然而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却仍然在燃烧。一个血肉模糊、蓬头垢面的囚犯望着绣楼窗口的那盆鲜花,朝圣般虔诚。铁链、铁窗、牢房可以阻挡身体,可以阻挡爱情吗?爱情有时只需一扇窗便足够对抗丑恶和肮脏。
时常望着窗外,今夜无月,雨滴已经把那些灯光淋得朦胧而且模糊。窗下的花木仿佛精神许多,铁树粗糙的身体淋了雨,显得温软。想起鲁北老房的窗,虽是木窗且因年久已经油漆斑驳,连玻璃腻子也已经松动,但那是最富生气的窗了。窗下有母亲栽种的月季。初时仅尺许,三年便已葱茏成树。春发夏茂,自夏徂秋,繁花灼灼,采蜜的蜂儿时常嗡嗡叫着误入木窗,盘旋良久。夏秋时节太阳西斜,便把花枝的剪影映在房间的粉壁上。
我想我可以看到那窗,譬如在这个安静的雨夜,深呼吸,轻轻闭上眼睛……
【花园】
家居五楼,却独有一花园。
迈向中产的人们开始在居室内外莳花弄草,显示着向更高层次文明的追求及进化,对我而言只是一个农民情结的延伸而已。新闻里说农民新村的居民们铲掉绿化地里的花草,种植时鲜菜蔬终被劝阻云云。我非常同情那些已是城镇户口的农民,自己的土地没有了,门前那块却被别人种了草,那是种烟瘾发作的煎熬,下岗就业无着的痛苦,好在我有一个花园。虽然不过是一40cm×200cm的不锈钢管焊接安装加固后摆放几个花盆的架子而已。
长方的塑盆里密密匝匝簇拥着太阳花,每天清晨都在阳光下开出几十朵来,多数是粉紫色,少量黄色和白色,去年还有红色和粉彩,都是路边花坛里剪下几根插进泥土便能成活的。雀梅盆景是朋友送的,初来时被铁钉固定在一块硕大虬曲的树根上,可能是冒充树龄卖好价钱吧,我花一个多小时拆掉那块枯根,起下铁钉十余枚。两棵铁树长势最好,据说一棵是名贵的羊角铁,果然梳状的叶片向下弯曲,些许有些羊角的意味。
花园太小,因此花园里的居民并不固定,我还有一盆昙花,一盆袖珍椰树,一盆罗汉树,四盆君子兰,他们轮番到花园里享受自然的阳光和雨露。我的小小的书桌就对着窗外的花园,夜晚有时在台灯下伏案,外面风吹草动,光影婆娑,颇有些给陋室添雅的意味。
花园虽小,却也时常引来访客,譬如一只小小的螳螂,就如一片狭长的绿叶,立在雀梅的树干上对我挥舞他那两把小小的大刀,仿佛我已经侵犯他的领地。还有一只麻雀时常停在太阳花丛里,太阳花籽小之又小,我不知它在翻捡什么,把太阳花弄得东倒西歪。察觉我的注视便停下来,侧抬头,斜着眼看我。我也经常为自己的无意冒昧而不安,此时往往想悄身而退,小麻雀仍然不满,振翅飞到稍高的晾衣铁丝上,一悠一荡仍然观察我。花园里最常见的是蝴蝶,多数是平常的菜粉蝶,偶尔也有斗蓬硕大,色彩斑斓的凤蝶,如果纱窗开着,有时他们会大摇大摆飞进房间巡视一番。
花园里曾经有过一盆兰花,是高价从绍兴购得。只惜不过半月便香消玉殒,只剩一只寂寞的花盆。雀梅下的泥土里还埋过一只小小的巴西龟,活着的时候它经常伏在雀梅下的水盆里,像一个沉默的长者。花园的沉默是在冬天,铁树们已经转移到室内,草本一年生的太阳花已经枯萎,只剩寒风从空寂的花园上呼哨而过。
花园是一个小小的世界,我的世界。我无法分析自己这种泥土情结背后的社会学或者心理学意义,佛说:一叶一世界,一花一菩提。我只是隐约觉得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花园,仿佛是理想或者人生的映射。
五岁的儿子扬扬远比我更直观质朴和充满希望。清晨我还睡在床上,他像只小鹿跑过来,急促地告诉我:
爸爸,爸爸!太阳花今天开了十七朵!
【地铁站】
偏居上海的西南。从金山的海滩到繁华的市中心,莲花路地铁站以中继的形象出现。之前的景致仍以江南水乡的农耕形态居多,小小的竹林、方方的菜园、整饬的稻田。真正古旧的民居样式虽已很少见,但偶尔仍有包着头巾甚至围蓝印花布裙的老妇在自家门洞的竹靠背椅上戴着花镜编织着什么,一条黄狗斜卧在脚边。
从莲花路站起,地铁变成主要的交通工具。都市的繁华、喧嚣、甚至诱惑开始成为全部视听感官的文化背景。莲花路站北侧设计有一个广场,对面便是都市的第一道风景----南方购物中心。广场本身似乎并无多大用处,无风无景,有几家小吃或便利店,最多的是匆匆的人流和肩挑手提的小贩。我常想这个广场是某种意识形态的过渡,是农耕与城市的文化背景的相接处。
那年夏天在交通大学进修职业经理人,有将近半年时间我不断重复这段路线,也不断加深这种印象。通常下车后我会在一个小食摊买两张称之谓“皇中皇”的烧饼权作早餐,我知道南方购物中心的底层有各类中西美食,但我没有充裕的时间。我边吃边穿过小小的广场,为时便有小贩轻轻迎上来,兜售各色物品。有卖电池板、充电器等属手机附产品的;有买葡萄、莲蓬等属农副产品的;也有卖各色书籍、报纸的,与出版业仿佛沾边;还有卖小乌龟、小兔、小猫以及小狗的,人气属最旺。城市的时髦女孩仿佛第一次见到活的小动物,牵着男友的手欲摸怕脏,欲走还留。倒是那些动物完全没有顾忌,或睡或卧或玩:命运既然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那就既来则安罢!
地道口里有几家小铺,卖些服装、饰品之类。偶见乞者,蓬头垢面须发灰白,衣衫褴缕已不蔽体,执着地将手中的搪瓷缸伸到每一位路过者的面前。楼梯上曾见拉二胡者,闭眼挺胸收腹随音乐轻摇其头,衣着自然好于前者,脚下的草帽里散着些小额的纸、硬币。地铁时时从头顶疾驰而过,地下通道的混响效果极差,路人匆匆而过,或许只有演奏者自己沉浸在那些流行音乐的爱与哀愁里。
这是北入口,如果回家则需出南入口,那边更热闹些,各式小吃摊、小摊贩更加拥挤。蛋饼摊前香味诱人,烤肉摊前烟气燎饶。穿行时须小时油滴飞溅,还要提防撞翻卖光盘的货架,提防脚下踩了卖各式拖鞋或者丝袜的地摊。
如果有时间或者有必要,我会在地铁口稍作停留擦一下皮鞋,那上面有时会沾些来自农胶的泥点。我知道踏上地铁后我将不再有机会接触泥土。擦皮鞋的男子操有外地口音的普通话,只是我们很少交流。有时我会敬他一支香烟,他小心地夹在耳边,然后专心地把我的皮鞋擦油光可鉴。
莲花路地铁距离起点莘庄站不远,所以经常大量空座。莲花路上车的人们都清楚这一点,于是门开时便一拥而上。我往往最后上车,我觉得人生的竞争已经够激烈,完全不必再为一个只能拥有十几分钟的座位而去争夺,况且站着使我拥有更加广阔的视野。
地铁轻轻摇晃一下,车窗外大幅灯箱广告上那些俊男美女迅速移动起来,列车开始驶向都市的繁华深处,我新擦过的皮鞋在地铁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最近一次经过莲花路地铁是在春节假期里,与都市浓郁的`节日喜庆气氛相比,广场冷冷清清。稀稀落落只有一架书摊,一个卖手机充值卡的,招牌上写着应景的购买优惠。想必许多摊贩已经回家过年,想必过完年他们又回乘春运的火车回到这个充满梦想的都市。那个无家可归的乞者呢?那个拉二胡的呢?他们在何处过一个寒冷的、吉祥的春节?那些小兔小猫小狗呢?他们已经找到合适的收养者,还是已经离开这个并不适合他们生存的城市开始又一次的轮回?
只有寒风轻轻吹动广场的几片枯叶。我随意翻动一本书,脑海里跳出的却是狄更斯的《双城记》:这是最好的时代,这也是最坏的时代。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各种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这已经与莲花路地铁站无关,他或许只是碰巧成为某种思维状态的坐标而已。
【银杏树】
时光终于不再有意义。
日月如梭也好,时光荏苒也罢,我唯一能做的便是高高在上,看着古镇的流水日复一日,看着著名的枫泾三桥慢慢爬满青苔,看着时代的脚底慢慢磨损那些古老的麻石。
小小漫画馆不时有人观瞻,多时如流水般熙攘,想必丁聪是一代名人,当然我并不十分关心。我只是一棵古老的银杏树,与名人为邻或是装点名人于我没有任何意义。我在五月开花,我在十月结果,人们将我命名为“孑遗植物”的同时也宣告我的种族的孤独命运。是哪次的冰河运动,还是哪次的地质地理变迁,我的幸存成就我的古老,同样,成就我的孤独。
我执着地在每一个秋天把自己染成史前的明黄,我执着地在每一个秋天结出洁白的核果,江南千百年的烟波雾蔼里,我熟睹捣衣洗练,我听惯欤乃涛声,那些人来人去,那些花开花落,我的生命超越许多芸芸众生,我在欣赏并玩味自己的孤独并以此来排遣近乎永恒的孤独。
我是雌雄分株的家族,只是我无法自主寻找我的另一半。我努力向上,继续向上,只是为了长得更高,看得更远。我希望看到她,哪怕只是远远的一瞥,只要能看到她也可作为生命的另一种慰藉。我巨大的树冠覆盖了半个漫画馆,我以我的古老成为这小镇的一道风景。鸟儿们把我的树冠当成乐园,他们打理被雨水淋湿的羽毛,他们争论何处的谷物丰熟,他们叽叽喳喳,他们浓情软语,他们打打闹闹,他们生生死死。由于短暂,他们只能是我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我唯一的朋友似乎只有远远的麻石小桥,他已经老态龙钟,持续的磨损或许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被新的石桥替代,还会是他的模样,但不会再是他了。
我和石桥很少有交流,就象一对默契的老友完全不必语言就已经完成沟通。在秋天,我把那些扇状的黄叶送他,他稍加玩赏便交给流水,把那些我都已经不太清晰的讯息交给远方,或者远方的远方。
事实上我并无多少讯息需要传递。我的思想和我的生命同样古老,同样孑遗。数百年漫长的时光让我领悟许多在短暂的生命里程中无法领悟的东西。树冠下二层小楼的主人早已在人间消逝,他留下的只是一个文化的符号,或者代表一种精神,这或许是他永恒或者可能永恒的价值所在。
我的存在本身就代表一种价值的存在。被拥戴或者膜拜往往意味着生命的速朽。我很清楚,在我生命的曾经数百年里,在我脚下的芸芸世界里,我很清楚有什么存在更久,甚至永恒。
我的树根扎得很深,于是我不担心风雨;我的树杆长得很高,于是我能看得很远。
谁能断言,远方不会有一棵美丽的银杏?
虽然,我的孤独如天堂的马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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