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大河的散文
父亲在一个个挑着,将模样端正,又大又圆的挑出来,拍一拍,满意地笑一笑,放进筐。一会儿,十几个西瓜就被挑了出来,满满的,堆过了两箩筐的边。
父亲在前面挑着走,我在后面跟着跑。
三十年后,我与我妻、我姐等一大群,到我妹夫的鱼塘上剜荠菜,割水芹(野的),捡蛤蜊的时候,无意中看见西洋浜的小河上,已搭了座小桥。那时自然是没有的,两边的榆树,杨树,香榛,茨槐,桑树,泡桐,水杉混杂在一起,一个劲疯长。因为是上午,知了的叫声就不庸懒。野草长过了胸。那些往高里长的,是狗尾以及更多的叫不出名字的。锯齿藤,牛蒡这些藤蔓,自由散漫,无拘无束,爬过了路面,一不小心绊了脚。父亲歇下了,抓起头上的芦杆帽,扇着,几条汗水想钻出来,被父亲一把捏住。我不累,跳到地里捉了只蹦达的蚂蚱。在各式各样的蚂蚱里,我最喜欢是一种叫“蜡翅”的。全身碧绿,基本呈长方体,半透明,它们好像天生就是玩物,不是虫子。两只眼睛在方方的脑袋边角,像晶莹的玻璃,用手指抚摸,光滑,冰凉,里面镶嵌了数点彩色的碎花。我非常喜欢他们固定的眼睛,我看着它们,不知道在他们的眼里,我是怎样的模样——并且不像螳螂,会在凹陷的眼眶里,忽然将跳虫一样的眼球,竖出来,东张西望,像个偷瓜的贼。而且蜡翅,有更有趣的地方:捏着两脚,轻轻一吹,她就腾空飞起,“吱吱”展开层层叠叠的翅膀,愈到里层,翅膀愈小,愈薄,翠绿的颜色也就愈浅,终于接近乳白色。但腋窝处,总有一块褐红,形状却不规则,仿佛是谁将彩笔任意一抹……兀自飞了一会儿,知道逃不脱,就渐次收起层层叠叠的翼翅,回到碧绿,长方体。
……所谓桥,其实是条浇铸的灌溉渠,十数米,从小河的这头,延伸到对岸的树丛里。半渠水在哗哗淌,水草一例倾斜,如被劲风吹着;上面每隔一步,安放着一块水泥板,方方正正,摇摇晃晃。
“当心呀!”父亲正当壮年,百多斤的担子在他的肩上,我也看不出吃力。回头照应着我。
“噢。”我应着,像只猴子,一块块跳过。
胡家桥的轮船是不会误点的,迎着阳光,像只昂首挺胸的公鸡,呜呜开来。其实于我,第一兴趣不是轮船,而是这庞然大物奔来时,两岸掀起的波浪,像支巨大的箭,逼近来,逼近来,“咣——”的一响,水花溅得老高,就像将谁撕裂成无数碎片,在空中纷纷扬扬……惊心动魄,恨不得也配合着叫上一声。
“上船呢。”父亲叫了一声凝望着的我,我也就跟在三三两两的旅客后面——他们都是成年人,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孩子,男女各半,扁担,绳子什么的,几乎没有人空着手——上了一条窄窄的跳板:显然,父亲是掐准了的,这班船,就是去我舅舅家的张渚轮船。乡下的旅客们慌乱了一阵,分做左右两边坐下。船仓俨然是个大肚子,两边坐下了,中间还能跑,“空空”的桐油刷过的舱底,一条条木板拼成,两边翘,底板平。我好奇它这样的大肚子,究竟有几个?包藏了多少人?跑前跑后,发现也就我们这一舱。后面的一个地下室模型的,不是客舱,是机舱,一个满身油腻的人瞪着我,吓得我一缩,赶紧跑回父亲身边,扒在船窗口。窗外的风景虽是我熟悉的乡村,但在特定的速度里,就新鲜,白墙黑瓦,仿佛都长了翅膀,在阳光里逃走。更多的是连绵不绝的河岸,寸草不长,要么壁陡,甚至凹陷,剥落着潮湿的暗褐的泥土,形成一线,拼命向后跑。有时会穿过一座桥,有点有趣,可惜太快,影子像燕子,一飞而过。
“徐舍大桥。”父亲说。
啊!这就是徐舍大桥呀?有多少次,父亲对我说过他的亲历,一个难忘的故事。但这时我来不及多想,它已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剩下我兴趣昂然的,是看见不远的河沿上,几个女人在捶衣裳,裤管裸到膝盖,袖口捋到臂弯。“跑呀,跑,赶快跑!”我在替她们着急,忍不住喊。但河岸的花花绿绿的女人,不急不恼,等到船开到面前,她们才直起身,捞起衣。……波涛剪出长长的斜线,汹涌着向前推进。第一条斜线的面前,形成一带深深的凹槽,好像憋着一股劲,吸了一口气,“哐——”的一声,撞上岸,炸出支离破碎……女人哈哈大笑,倒退着,拍打着。
……
“难得来一趟,怎么急着走?”舅母挽留着。
父亲憨笑着:“家……家里还有事。”
“那,小老虎留下!他总不会有事吧?又不念书。”舅母抚着我的头,说。
父亲犹豫着:“那,那就留下吧——”舅母从裤兜里摸,摸出一个卷着的手帕,解开,抽出张五块的,塞给我父亲。父亲的脸刹时通红,“这,这……”说不出话,“这怎么行?”舅母继续塞:“啊,啊啊,拿着,这么多西瓜呢。”父亲更急:“……我哪里是卖给你的啊!”
父亲操起筐,逃走了。
我就留在了舅母家,这个仿佛八岁的夏季。
舅母家里,我有三个表姐,两个表兄。大表姐叫仙,我至今没有见过一回。家里的另两姐妹分别叫梅和虹。两个虽然年龄相仿,但长相、性格几乎没有相似的地方。据我的观察,舅母似乎有些偏心。比如,早上带我去买油条,舅母总是叫小表姐虹,而梅则可以睡觉。虹长得不算漂亮,有些儿驴脸,一只眼睛也有点瞟,看人的时候,眼梢轻轻一扫,好像把你当成了垃圾——天生如此,有什么办法?就好比人总是要死,哪怕到处写了“万岁”。……但时间长了,我却非常喜欢跟她在一起。
“哎——”虹拖长了答应,从木楼梯上摇摇晃晃走下来,头还没有梳完,带我走出小院。
小院在一个高坡上,七八户人家。除了舅母家,其他的几户门前都用石块垒着矮墙,种了些葵花,丝瓜,胭脂花之类。“不值钱,我们乡下,走错路都是。”我骄傲地对虹表姐说。不知乍回事:都说葵花朵朵向太阳,那几家的几棵葵花,却不是这样,笨大的一个头,从早到晚低着,欠了谁的钱还不起似的羞涩;又像戴了顶帽子,在接受批斗。
夏天的早上,常常会忽然间噼呖叭拉,鼓掌似的一阵雨,半碗粥就停了,巡回演出一样转去别处。
“鸡啄西瓜皮
雨啄塘灰皮
脚炉盖子是你的亲兄弟
……
我唱着乡下带来的歌谣,和虹表姐走出高高的小院。雨点将路上的灰尘,打得起了薄薄的一层,像揉破了的烧饼皮。空气有点闷,又有股呛人的尘土味。我来时的奔腾的大河,在这样的早晨,刚刚苏醒,没有远方开来的轮船,歇夜的船这时候大都死鱼一样浮着不动——虽然每一只都冒着青烟——缓缓移动着的几只,也只是小范围挪动,调个姿势,让个道什么的,就像刚刚睡醒的人伸个懒腰。河岸自然是长着树,我不知道她们的名字,也形容不出她们的姿态,只知道像我漂亮的梅表姐,隔一段站一个。
虹表姐在体形上,继续了我舅的魁伟,虽然比我大不了几岁,但我跟她在一起,就好比一只小板凳摆在靠背椅一起。虹善良,在家里也听话。要不,怎么每次买油条总是她呢?油条有两种,一种三分钱,一种五分。五分的约有手臂粗,不用说,三分的自然小些。每次我们来到时,“呜呜”作响的油条店的队伍已排了一长溜,男的女的,女人的手里,大都有个篮,表情木然,默默无语,……我们乖顺着,跟在队伍尾。轮到我们时,虹总会买一根五分的。我吃它的时候,每次从中间鱼肚白的界线里,撕成两半。这样,吃掉一半,油油的嘴唇走到家,手里还有一根。
……一路吃一路往回走。这时有好多家门前,已摆出了矮竹凳,刀,锯。男人一般不会太高,胸前的白的围裙虽不油腻,却沾满了竹头屑脑,身边一堆毛竹管,稀里哗啦,截得很短,暖瓶的一半长。一家家……刚刚截出的口子,白嫩嫩,仿佛多煮几遍还能当毛笋吃。堆集在一起,掩盖了油条的香味,大街上弥漫着山里特有的野气。
“他们在做啥?”我问虹。
“做筷子。”
体格大的一般都比较忠厚,尤其是女人。一次,我俩去看电影(其实这个影院,在今天看来,实在也不咋样,中间竖着木柱子,凳子也是长长的木靠椅,但那时候,对我来说,是怎样的奢侈啊!)我因为没有经验,找着了位置后,就将票根丢弃了。电影开演了几分钟,我们已进入了状态,黑咕隆咚,摸上来三个青年,说位置是他们的。“我们对过票的呀!”虹表姐有些急,让我拿出票。我摸不出,无限委屈,快要哭了。表姐也委屈,但也没有骂我,抓起我往外走。微明里一个青年突然说:“咦——这不是张林的妹妹吗?你们坐,你们坐。”我们喜出望外,……又使我知道,大约我表兄张林,在这个镇子上,是有些名气的。
几个姊妹里,最像我舅的.,当数我表兄张林。高高的个子,说一表人才,应该不过分。他的眼神明亮,沉稳,一般不笑,却也不是严肃之类。我舅母总是连名带姓称呼他,从她字正腔圆的宜兴调里,我隐约知道他有些份量。穿着条雪白的西装短裤,捧本书。一听见有人来访,或者出门,就套上长裤。我有次乘他离去,翻过他的书,《高等数学》。稀奇古怪的符号,一串连着一串,看得我头昏(这人也确实不一般,恢复高考那年,取了复旦。)我的丰富,止于腊翅,虽然从一筐大大小小的西瓜中,仅看表皮,也知道生熟——而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三个表姐中,梅是一枝花,聪明,漂亮又不妖(有一点儿刁,也不是很过分)。梅的鼻子与眼睛的距离,有点紧凑。因此乍一看总像在笑,尽管她其实不一定在笑,却无意中给了人亲切。一般来说,长得小的大都聪颖。但数十年之后,我好像悟出了一个定理:上天造人,不会特意将哪个做得十全十美,更不会将好运集中在某一个人身上。比如现在,我聪明漂亮的梅表姐,相比而言,是她几个姊妹中活得不算幸福的——这些我们在此就不谈了。
院子里我了解得最多的,要数隔壁阿姨家。大人都上班,白天留了两兄弟在家,大的我叫他阿大,小的就叫阿二。阿大有点不幸,是个瘫子。阿二小两岁,大约跟我差仿,和我一样也不是太懂事,不会照顾残疾哥。例如,倘是阿二做饭,刷锅洗碗就轮着了阿大,反之也然。之所以记着,是因为他家出过两桩小事。
一天午后,我们刚刚吃了饭,聚在前厅,木板隔成的墙壁突然传过“轰”的一声,接着鬼哭狼嚎,大呼“救命!”我们吃惊不小,踢踢踏踏跑到隔壁,只见阿大掉在饭锅里。一头残羹冷炙,惊慌失措,爬不出来——我们手忙脚乱,扶凳的扶凳,抓臂的抓臂,将阿大从铁锅里拯救出来。性命之忧自然是没有的,湿了一屁股。让我们知道:原来阿大够不着,每次刷锅洗碗,要爬上灶台,虎踞龙盘。这次一不小心,就掉进了锅里。
另一个故事是这天中午,还不到吃饭时分,院子里静悄悄,太阳照着,向日葵,桂树,青草……在“吃吃”吐着气。忽然,土场的中央,“劈喇喇”跳起一条白鲢,院里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隔壁的阿姨骂开了。“吃,还吃什么?没用的东西!”两兄弟在门口探头探脑,想去捡鱼,又不敢。妇女自然是要去劝解的,劝解中我们知道:今天是他们家里的一个什么节,特意买了两条鱼,不想“这两个没用的赤佬,连条鱼都看(平声)不住,大的让猫叼走了,剩条小的,还吃什么?”隔壁阿姨余怒未消,骂着。那条苟延残喘的鱼,在土场上蹦跳了一番,就躺着不动,好像在疑虑自己的遭遇,身上也不再银光闪闪。
相比之下,舅母家的生活比较安宁些,平静些。我在的那段日子,唯一的祸事,主角是我。这天早上,我跟强表兄大家内急,我已先坐上了马桶。“好了吗?快点啊!”强已按捺不住,连声催促我。我想早点让位,慌乱中一脚绊翻了马桶。臭气熏天,惊慌失措,污液顺着木楼板的豁口,稀里哗啦往下淌。要命的是,舅家住的是公房,楼下是轮船站隔壁的一个粮站。那只空空如也的马桶,像个好不容易挣脱了压迫的小丑,兴高采烈,骨碌碌满地滚……稀里哗啦,一塌糊涂。我们俩谁都没见过这阵势,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尤其是我,恨不得爬上窗户,跳进楼下的轮船逃走。
表姐表兄中,我自然跟强最近,因为年龄相仿。说是我表兄,其实也就大我半岁。强走路的姿势有点特别,脚跟好像总是空着,为了保持平衡,身体就弯出半个括弧。衬衫不用说,自然是大表兄张林的,遮过屁股,多出一片,飘飘荡荡。我那时不知道孔乙己,只知道从侧里看,有点滑稽,像个上茶馆的小老头。我也不知道他哪里弄来的这种造型,这怪模怪样的姿势,在他的兄弟姊妹中,是绝无仅有的。我们在一起,玩得最多的,是在门前的河里游泳。每当太阳转向西边,将波涛翻卷的大河因了房子的影子,划成一半明一半暗的时候,我们和主要是院子里的孩子,就像土洞里钻出的一些青蛙,“通通”跳进河里,叽叽呱呱,你追我赶,浮上潜下。轮船开过的时候,我们就紧划几下,吊住船帮。这时水会突然汹涌,浪也无端扩大……挂出好远,一道的伙伴如飘在水面的空心土豆。突然一松手,拼命向横里游,否则,顺水飘到船尾,据说性命难保。这样的壮举我只敢玩了一回,一股柴油味,就不再英雄了。
强表兄已经念书,几排屋,没有围墙。墙倒是白的,不过比墙更白的,是每次下课后,同学们的嘴和鼻孔。不管是男是女,人人手里抓着个玻璃瓶,装了半瓶粉笔灰似的东西。操场上,走道里,一个个仰起嘴脸倾倒瓶,呛得“呃赫呃赫”。强表兄也不例外,冷不丁摸出一个,炸弹似的,拧了盖,仰起脸。
“什么东西啊?”我问。
“山芋粉。”
“咦?”我并没有懂。
“呃赫呃赫……饿呀。”表兄呛着,答。
咦——难道你没有吃饱油条吗?
……
现在,命运又一次将我抛到这里,过往的种种,有些恍惚,如同前世,仿佛不敢相信:这里已没有半寸地方,是我熟悉的。如同父亲的徐舍大桥,在我的头顶飞燕般掠过;如同曾经停靠在楼下的船上的青烟,了无踪影。
我站在舅母的门前,辧不清东西南北。
“河呢?我们小时候的大河,在哪里?”
“在你脚下。”强表兄给了我一支烟。
一条宽不过五尺的沟——并且已不再是沟——淤泥,杂物,菜叶,残砖……一群小黑点在上面飞,嘤嘤响。一阵风过,几张废弃的塑料片凌空飞舞,白的红的,如一群展翅瀚翔的鸽子。我看见岸边的垂柳,再不是亭亭的表姐,连成一片,不知自何时始,如一道迷朦的烟雾,迤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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