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为你低进尘埃的散文随笔
母亲年轻时做过一次大手术,切除了一侧卵巢上碗口大的肿瘤,小腹上留下了一拃长的刀疤。当时除了性命之忧,母亲最担心的是影响她的生育。因为那时她还没生下传宗接代、接续香火的儿子。这在农村的风俗和奶奶的眼里是一个无法挽回的罪责。还好,老天爷可怜我的母亲,不仅为她保留了生命,而且在这之后的十年里,母亲先后生下了四姐、我和小弟。
母亲得病那年刚刚度过三年自然灾害,家里的钱一个萝卜顶着一个坑儿。父亲在筹措费用的同时打听到了献县的一所教会医院。虽说基础条件不好可技术还说得过去,最重要的是收费低廉。那时母亲体重还不到90斤,整个人病得站也站不稳,走起路来七扭八晃,随时都可能跌倒的样子。既便这样母亲仍然坚持到父亲的学校里放了暑假,把地里的活都收拾完一遍才同意跟着父亲外出看病。父亲约好舅舅一同带母亲去治病,这么大的手术若是有个意外,没有娘家人在旁边那是很麻烦的事情。临出门时父亲才发现,母亲连一条象样的裤子都没有。为了表达对母亲操持家务的歉意,更为了不让母亲在娘家人前丢脸,父亲狠了狠心才从集上扯来了几尺蓝涤卡布,为母亲赶制了一条新裤子。
母亲穿着新裤子出门时,眼泪不听话地流到了脸上来。她把放在家里的三个女儿挨个瞅了一遍,她害怕自己这一去可能就会闭着眼睛回来。三个女儿看到娘的泪都哇哇地哭起来,一直跟着娘走到了村口的大路上。
母亲一住进医院,就把新裤子换下来叠好交给了父亲,直到出院再也没舍得穿。当母亲回来家时,人因为缺少营养更是面黄肌瘦,只剩下70来斤,轻得一阵风就能把她刮走。邻居们都攥着她的手掉泪,为了眼前这个忍气吞声、命不该绝的小媳妇。
母亲等身体恢复得好些了,换上新裤子想到娘家去看看。奶奶在窗户眼里瞧见了,还没等母亲走出门,就坐在炕上扯开噪子骂起来。“你这个败家的扫帚星,俺小子挣的钱,供你吃供你喝,还得供你新衣裳穿。媳妇就是墙上的泥片,揭了一层又一层。病了就死去,少花俺小子的钱。”母亲不敢回去争辩,一路哭着向娘家走去。从那次以后,母亲便把新裤子叠起来放进包袱里,再也不敢拿出来穿。
大姐到县印刷厂上班的头天夜里,母亲把那条裤子拿出来包在最上面。她嘱咐大姐说:“介在着穿,城里比不得农村,咱不能在外人面前丢脸。”大姐当然知道这条裤子在娘心中的份量,可她看看自己的破衣烂衫,也实在没办法推脱。大姐也正好是要穿的年龄,她真得太喜欢这条新裤子了。
两年后,大姐又把裤子捧在手里还给了娘。这两年大姐总共也没穿过几次,她害怕给娘穿坏了。大姐宽慰娘说:“我们厂子的年轻人,不比吃不比穿,只比谁工作干得好。我得了好几张大奖状。”母亲看完奖状,又展开裤子看看。大姐把裤子洗得很干净,用茶缸烫得平平整整。
二姐凑过来也用手爱惜地抚弄着裤子,满眼里流露出喜欢的神情。二姐正在读高中,经常到公社里参加团会,也是公社推荐大学生的培养对象。母亲最了解女儿的心,就拎过二姐的小包袱来,一面放一面说:“你上公社的时候穿吧,反正我也不出门。”
转过年来,全国恢复高考了,二姐失去了推荐上大学的机会。原来她一门心思地参加生产队上的劳动,把功课耽搁得不少,现在整天闷在学校里恶补知识,自然也不到公社里开会了。她又把裤子退还给了母亲。这一次母亲只存放了几天,等在市里上体校的三姐回家时,又让她捎走了。是啊,三女儿在市里上学,怎么能让她在同学们跟前抬不起头来呢。
等这条裤子穿在四姐身上的时候,那深蓝色已经磨得透着浅青色了。当我升到初中二年级时,母亲又把裤脚向里折了折,作为过年时的礼物送给了我。我非常高兴,因为从小到大,这是我第一件郑重其事的新衣裳。可是随着学校一开学,我的麻烦就来了。我发现我再也不能象过去一样,随便和同学们一起去厕所了。这条女式的裤子是在侧面开的口,我没办法站着小便,如果让同学们看到,我一定会被拿来当笑话传的。我开始有意识地回避,只等着上课铃快响的时候,一个人跑到厕所里蹲下来小便,为此我常常上课迟到,有的老师认为我是贪玩儿或是跟他们故意捣蛋。
那天班主任紧跟在我身后进了厕所,他肯定是听信了老师们的反映来逮我的'。我还不及站起身,他就一步跨到跟前来训斥我:“你小子真是捣乱没够,手纸不带你蹲什么蹲,你不想上课是吧,那我就成全你。”结果我从第二节课一直站到放学。我眼巴巴地瞅着教室里的同学,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回到家,我没好气地把裤子脱下来往母亲身上投了过去,发了疯似地和她哭闹起来。母亲吃惊地望着我,一句话也不敢说,就象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母亲哄我吃了饭又哄着我去上学,她的嘴里不停地向我道歉:“是娘错了,娘不对,娘忘了我儿子都长大了。”当天夜里我睡下后,母亲还坐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给裤子改开口。她手中的针时不时地从头发上划一下,那温柔的声音伴着我进入了梦乡。
是不是银针每划过一次,母亲的头上就会生出一根白发?快三十年了吧,每每想起母亲坐在灯下的情景,我都会热泪盈眶。那银针从母亲发间划过,就象是划在我的心上,一阵阵地隐痛。母亲可曾做错了什么吗?在那么无奈的岁月里,她根本不需要向我这样不懂事的孩子道歉。
这一条在母亲不知生死时得来的新裤子,在她如今七十五岁的生命里,只穿过短短的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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