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秀姐散文随笔
早秀姐的男人是很能计算的。
年轻时,他是一队之长,在那些吃大锅饭的饥荒年月,早秀姐近水楼台,有着一份让人羡慕的肥差——在队里的厨房帮厨,不说别的,比别人多喝一口菜汤机会她还是有的。
分田到户,早秀姐的老伴先知先觉,放下锄头,摆起小货摊,尝到了甜头后,在我们当地开起了第一家小卖部。在母亲脸朝黄土背朝天煎熬着日子时,早秀姐却守着小卖部,悠闲地过着日子。
母亲说,早秀姐的命好!
后来,早秀姐的老伴得了老年痴呆,已经古稀的早秀姐没有劳烦子女,独自扛下照顾老伴的重担。在邻里们都感叹着早秀姐的辛劳时,她却并不悲观,照顾老伴之余,偶尔会约上伯父打打“点点红”(流行湘西南的一种纸牌)消磨着时光。那时的早秀姐,活得还有底气,有尊严。
但是,这一切,在老伴走了之后,却变了。
老伴走了,按说早秀姐解脱了,可以安享晚年了。但,接踵而来的事,比走了老伴还让她伤怀,老伴身旁的黄土还没凉,早秀姐的养老钱就被瓜分一空。纵然早秀姐的老伴精明,只怕老伴暮年遭劫的事他也没有计算出来。哪个做父亲的,又会把儿子计算进去呢?
老伴撒手归西,早秀姐变得不爱说话了。偶尔只会跟伯父交交心。她的心事,也许伯父能懂——她被抽空的不是养老钱,而是一份老年的依托。
院子里与早秀姐同龄的人只有母亲和伯父了,而母亲又长年不在家,早秀姐只有伯父这个伴了,但伯父也走了。早秀姐既难过,更添了几分心寒。
那个冬天,伯父常躺在床上,说冷,没有火烤,被子里还有些许暖气。
其实生个火取个暖不难,家家都有木制的火箱,烤的是木炭火。只是木炭有个缺限,有时晚上会熄。再生火时,需从柴火灶里铲些火星子放在木炭上。伯父去儿子家灶火里铲过火星子,但刚转身,就会有骂骂咧咧的声音 。
伯父晚年的窘迫让八十左右的早秀姐触情伤怀,唏嘘不已,她伤感地叹道,我们这风俗不好了,不如以前了,对老人,都这样。
早秀姐说的以前,是她和母亲养儿持家的艰辛岁月,曾经,普中国之人民砸小锅吃大锅,过着解放以来最煎熬的日子,口粮得按年龄定量。那时,母亲为了不让正在发育的哥哥饿坏了,只得跟大哥换着口粮吃,大哥吃母亲那份多的,而母亲吃大哥的那份少的。早秀姐也生养了五个,即便是妻凭夫贵,在队里帮厨,但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即便,早秀姐悄悄地谋到些吃的,只怕也得先让饥肠辘辘的`儿子充饥。所以,那时的早秀姐,脸色也像母亲的那样,像霜后的茄子一样干瘪。
好在那时母慈子孝,有人情的冷暖,不能不说是一种安慰,即便是邻里之间,也是有情份的。
我们的院子叫像家冲,坐落在一座凹形的山脚下,说起来也只有三大房人家,都是一个祖宗下来的,母亲的辈份算大的,所以早秀姐虽然比母亲大,我都只叫她姐。
记得我小时候,院子里有位比母亲年长许多的老夫人,跟母亲同辈,但母亲亦尊她为长者。到了寒冷的冬天,我们这些半大不大的孩子不好跟着在山野做事的父母受冻,老夫人家的火箱就成了聚集地,慈善的老夫人为了不让我们乱跑,每天给我们讲着那个老得掉牙了的田螺姑娘。
那时生活不宽裕,但乡风纯朴,长幼有序,院子里一团和气。
后来,年景好些的时候,年前会杀年猪,打糍粑。那几天,几大家子汇聚一起,男人忙着撵猪、捉猪,说着笑打着糍粑;女人在厨房里一边说着私房话,一边变着花样为大家准备着各种美食;孩子们不砍柴了,不放牛了,聚在一起撒野。那日子,天天都像过年,既热闹又温馨!
早秀姐和母亲回顾这些陈年旧事时,满脸的眷恋,然后又有些许落寞,总觉得邻里之间少了些什么,甚而,连骨肉亲情都疏离了,变得无法倚重了。
有年秋天,我陪母亲回去,我们还在坡顶时,就听到山脚下的院子里隐约传来笑闹之声,结束了农忙的乡邻,这时只怕正晒着暖暖的太阳消遣着日子吧。
现在的人已经不像母亲那辈那样了,田里的活完了,就得上山砍柴,哪怕是寒冬腊月也不得闲,干起活来根本没有男女之别,只有早秀姐要好点。母亲絮叨着这些,大有生不逢时的遗憾。
突然,母亲在路边停下了。
田埂边,一个瘦弱的身影正扎在蓬杂的草丛里,从背影看,是个踽踽老人。
“早秀。”母亲叫了一声。
瘦弱的身影回过头来,头发凌乱,一尾枯黄的茅草插在头上,在光照下熠熠地闪着光。
是早秀姐,她走出蓬杂的草丛,手里还握着一把枯树枝。
听母亲说过,老伴走后,早秀姐不愿意跟着崽吃,说自个儿吃自由。自己做饭吃,就得解决生火的资源,而她手上的枯树枝,就是用来生火做饭的。
母亲看着早秀姐,担心地道,“小心点,莫绊倒了。”
“小心着呢,小心着呢。 ”早秀姐这样说着,脚下果真小心翼翼的。
早二年母亲骨折过,早秀姐那时去看母亲时总会嘱咐母亲莫再绊倒了,还道,她是不敢绊,也不能绊,要是绊倒得动不得了,恐怕只能等死。早秀姐说这话时,眼里有种惴惴不安,仿佛这样的假设都让她心有余悸。
母亲一直说早秀姐这辈子没吃过苦,可眼前八十岁的她,却还要为一日三餐捡拾柴火。她握着枯树枝的手指瘦骨嶙峋,青筋暴露,恍眼看去,都辨不出手指与树枝。
早秀姐弯腰捞着起路边一小捆柴,随着母亲一起向院子走去。
院子里,邻里们在太阳下打着牌消磨着日子。其间,还有早秀姐的媳妇。
早秀姐把柴火送到家里,回头跟母亲道,她先去洗了澡,再来陪母亲。
说着她拎起晒在太阳下的一桶水,进屋去了。
看着她拎着水进屋的背影,我有些愕然,难道她用那桶水洗澡不成?
我知道乡邻们夏天有晒水洗澡的习惯。打一桶水,覆上塑料膜,在太阳下暴晒两三个小时,水温就可达到四十度左右。这种方法既环保又省柴火,可谓一举两得,但这只适宜于夏天高温季节。现在已经是秋天了,那暖暖太阳是不可能把那桶水温暖起来的。
我冒失地说了一句,现在不是有太阳能吗?怎么早秀姐还晒水洗澡?”
没有人回答我,我的声音淹没在乡邻里出牌的声浪中。
后来我才知道,有回早秀姐去儿子家接了热水洗澡,媳妇回来后向邻里再三打听,问她家老婆子是不是去接了她家的热水?接了几桶。
我笑了,有些不由衷!由衷的,却是心里的膜拜,早秀姐的媳妇可真有福尔摩斯的潜能,怎么就能看出太阳能里的水流失了?
本来,在儿子家接水用理所当然,与那些艰难熬过的岁月相比,这点水算什么!但从那以后,早秀姐再没去儿子家接过热水了,清白了一辈子早秀姐,风烛残年了却被人侦探盘查,所有的理所当然就有了偷鸡摸狗的嫌疑。许是早秀姐过于自尊了,总不想在晚年的时候,还把名声毁了,而且还毁在自己的家里。
从那以后,早秀姐坚持晒水洗澡,在院子里,这不是秘密了。
但没有人关心过,八十多岁的早秀姐晒的水是不是热了?这时的她是不是冷得瑟瑟发抖?
阳光很温暖,乡邻们在暖阳下打着牌,说着笑,气氛很是融合。但我隐约有些不安,我想起了早秀姐的感叹,我们这风俗不好了,对老人,都这样。
什么是风俗?是长时间累积下来的一种风气,一种会传承的习俗。一字不识的早秀姐,用她八十多年的人生阅历归结的这句话,让我心里涌起一种怵目惊心的怕,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2001年的非典,想起那些让人闻风丧胆的病毒,我知道我为什么会隐约不安,我是担心,早秀姐归结的“风俗”会像非典病毒一样在乡间传播、蔓延,在生养我的美丽的故土孕育,成长。
我一直眷恋着我的故土,眷恋这里空气的透明纯净,眷恋邻里间曾经的纯朴和谐,但是,此刻,我的心却有种没来由的忐忑。
太阳下山了,微微的风带着几分凉意,乡邻们的谈笑声依然,溶入习习的风里,不免有了几分凉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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