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涩的往事散文随笔
那年深秋的一天下午,我踽踽独行在乡间的小路上。这条小路由不规整的青石板铺就,不知它已经过多少代人的往复践踏,石板表面已明显下凹。小路延伸到何处,我不知道,只感觉脚下的它沿着一座被薄霭笼罩的水库在蜿蜒。
走出校门后的第一个四季行将过去。经过日晒雨淋、肩挑背磨的生活磨练,我原本清秀的面庞变得黧黑,羸弱的体格有了几分健壮。脱胎换骨了,一个十足的农村青年,我不用再给自己乔装。可我还是忽略了一点,即衣着,它引起了在路边挖炕田、准备点冬麦的一群社员的注意。“来了个知青。”有个四十岁左右的壮汉一锄挖下去后,没有把土撬松,就顺势把右手撑在锄把上自言自语地说。羊群效应出现了,那男女二十来人就齐刷刷地侧身朝我看过来。
那时我刚满十七岁,按时下的话说,正值花季年龄,可我已经接受快一年的“再教育”了。那年月国运维艰,自然会分摊到每个家庭。终年辛苦的父母挣来的钱却换不来能满足几个儿女长身体所需的食物,导致我青春期滞后。记得落户到农村时的我,身高仅一米五八,喉结没隆起,说话声也不浑厚低沉。到生产队那天,我要暂时寄居的会计家的老太太端详着我,说:“你还是娃儿嘛,啷个大点,农村的活路(农活)重哦!生活苦哦!”老太太的左眼已枯萎凹陷了,仅有的尚存功能的右眼,里面闪烁着浑浊的泪光。
“贺婆婆,其实我爸爸妈妈也舍不得我。”我顿了顿,“但这是国家政策,城里初中毕业的学生都要下乡,我们下到渔箭、五坡和石碾公社的同学就有八九十个。”
老人右眼噙着泪水最终滚落出来,她抬起右小臂用袖口触了下那眼眶,又问道:“你家里有几个弟兄姊妹呢?”
“有个妹妹,还两个弟弟都才几岁。”稍作沉吟后我补充道,“明年妹妹初中毕业也要下乡。”
……
“大爷,请问这里是五大队六队吗?”置身于众目睽睽的我,盯着离自己最近的头上缠着白布的中年汉子问道。
“是。”那中年汉子点着头回应道。
“请问王仕忠住哪里?”
“呦,才四十出头别个就叫你大爷了,你怕搞错喽?”我话音刚落,中年汉子旁边有个三十来岁的少妇,她嘴巴就迅速开阖起来,“不是问你,是问的他。”我朝这女人努嘴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个隔她不远、看上去年龄较大的男人。不过,这女人冷不丁地冒出这番话,有些人就打起了哈哈,弄得一股热在我脸上蹿。
“你这个婆儿客硬是话多,把别个来找人的书生脸都弄红了。”有个微胖的、肤色黝黑的小伙子接茬道。
旋即,我有了被羞辱的感觉;但他这话却又为我解了围。
“去去去!你这个没长醒的嫩毛头儿晓得啥子?那壁厢去!”那少妇乜斜着眼,一脸不屑地回应指责她的小伙子。
“嘿嘿,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嫩毛头儿呢?未必然我俩睡过瞌睡?”小伙子故意偷换概念,引来那二十多个社员一阵哄笑。那少妇扛不住这句揶揄的话,丰满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你这个短命的、垮石岩出来的,看老娘给你扯下来喂狗!”那少妇可能觉得丢了面子,不甘示弱,也可能想找个台阶下,就把锄头往地里一推,便朝那小伙子跑去。小伙子见少妇动了真格,来脱他裤子了,也把锄头往地里一推,挑逗着她就跑开了。那少妇哪肯罢休,仍然迈开腿撵着。那小伙子跑得快,还不时停下来逗挑两句:“快点追呀!我就等着你!”见状,那些社员又哄笑起来。此时,那少妇的脸色由红转青,满是愠怒。撵了一阵后见撵不上,她便捡起一坨泥巴朝小伙子掷去。正好小伙子忘形地停下来又要逗挑,见泥巴飞来,便慌乱侧跑。他倒是躲过了飙飞的泥巴,却被犁铧翻起的凸泥给绊倒了,这给了少妇一个下台阶的机会。她疾跑几步,就骑在小伙子腿上解他的皮带。小伙子佯装反抗,表露出半推半就的'意味。那些社员又再次哄笑并吼起来:“把他裤儿垮(脱)下来!”那少妇倒也手脚麻利,只见她拽着皮带扣一抽,整条皮带就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少妇继续进行下道程序,可小伙子却不情愿了,真的反抗了起来。少妇凭借仅有的位置优势,露出农妇的强悍。只见她弓起身子,双手握着小伙子一条腿的踝关节上方就往后拖曳。被犁铧翻起的凹凸不平泥,让那小伙子上衣卷起,腹背裸露,尽显狼狈。那些社员又哄笑起来,并发出“哦——哦——”的吼声。那少妇倒也聪明,颜面捞回,见好就收。而那小伙子起身后不仅无尴尬之色,笑容中似乎还透出一种满足感,把卷着的上衣牵顺后,就满田找皮带去了。
还别说,这两男女因我问话而起的一出“插科打诨”,不仅解了我被众多目光的围困,还着实让我有了一阵赏心悦目。
“老幺——老幺——”那头缠白布的中年汉子这时扯起嗓子朝对面山头上的一群人呐喊。听见有了回应,他又提高嗓门喊道“你跟王仕忠说,这边有个知青找他。”
几分钟后,王仕忠隔着几根田坎,叫着我的名字,并打着手势要我过去。
仕忠与我同住一条街,隔着不远,他是我念小学和初中时的同班同学,并一起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作为下乡的“知识青年”,我被安置到渔箭公社一大队一生产队,由县城到渔箭滩后还要往前走三四里才能到达;仕忠在同一个公社的五大队六生产队,由渔箭滩去约有四五里路。从渔箭滩前往我们各自所在的生产队,若根据方位画出线段,就好似一个钝角的两条边。那个下午,我认定这条小路能去到他那里,是因为有次渔箭滩逢场,我与他不期而遇,他告诉了我他所在的生产队怎么走。
“还好,你没回家,不然我就该饿着肚子返生产队了。”走进仕忠住的瓦房后我说。
“都半下午了,你还没吃午饭?”仕忠用惊诧的眼光看着我。
“没有啊!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吃顿午饭!”我看着他的冷锅冷灶,“有剩的吗?”
“没有了,我中午就吃的剩的。”仕忠神情露出歉意,随即又说,“只有现煮,还有米。”
“那就熬点稀饭。”我见仕忠用的是煤炭灶,觉得省事。
“稀饭?”仕忠把我看着,“两pā尿一屙就饿了!”
“我看你隔壁堆了半屋子毛芋儿,是不是生产队的?”
“生产队做种的。”
“你去wǎ一洗脸盆过来,我来刮皮,煮芋儿汤。这个就比较经饿。”
仕忠把稀饭熬起后,就与我一起刮芋儿皮。刮着刮着,都感觉手指发痒,我们就用冷水浸泡。这做法对痒只有缓解作用,难受依然存在。剩下的毛芋儿,我们就改用刀削皮了。
几顿没见米粒,当米锅那袅袅的蒸气中散发出缕缕饭香后,无疑对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我产生了一种空前的诱惑。米还没成饭呀!我把锅铲里的松胀的米又放回了锅里。现在想来,当年若不是倚仗年轻尚能支撑,还真说不准那刻已是怎样的精神状况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米水分明的状态终于混沌成粥,我舀了一大碗,又是筷子搅动,又是口吹,指望尽快降温。一碗下肚后,空荡的胃囊尽管有了垫底的,但却没能削弱饥饿感,于是我又在钵里舀了一大碗,边搅动边对刚洗好锅、准备煮芋儿汤的仕忠说:“你这稀饭,不,你这顿饭,恐怕叫我一生难忘了!”
“至于这样吗?”仕忠不以为然。
“当然。”我以为然。
暮色苍茫之时,仕忠点亮了煤油灯。随着如豆灯焰的飘忽,仕忠将一大盆放了熟菜油和盐,并撒进葱花儿的芋儿汤放在了本色的饭桌上,那香味撩动我的鼻翼,刺激着我仍是饥饿中的食欲。
不一会儿,窗外最后一丝天光已被黑色涂抹,那豆大的灯火愈发明亮,墙上映出了我和仕忠的幢幢影子。当那一大盆芋儿汤仅存残羹状时,我问仕忠有没有回趟家的打算,他委婉地说过段时间再说。已有一月多没回家,我对他说得回去一趟,就在明天。当时,我没对仕忠说已到嘴边却难以启齿的一段话。那段话大致是这样的:
我已经没米了。昨天中午、晚上和今天早上就连续煮那小疙瘩似的秋洋芋吃,口感硬、涩口,实在吃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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