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偶记散文
在我的记忆里,故乡的春天已经成了久远的一种回味,这种回味里带着些青草的馨香,油菜花流淌的金黄,池塘里蛙声的延绵,几只穿过庭院的白色蝴蝶,田埂边几朵淡紫色的不知名的小花的点缀,还有母亲在田边向午季的收成殷切地眺望。
我在上海至南京的火车上这样畅想时,故乡就已经像一幅水彩画一样铺现于眼前了,故乡在这个春天里有些沉默但又心意飘摇。我是于清明节回家的,清明时节已经有了些春暮的味道了,有些凋谢与花落知多少的怜惜。当我与大小一姐踏进我家院子时,院子当中的那株桃树已经有卸妆的模样,枝上还有些零星桃花的残存,而靠近院门的那株桃树似乎有些迟疑是否已经过了春天的时令,这样的迟疑让她的枝头还有大朵桃花的不忍飘零,尽管这已经有了盛极而衰的隐喻。
父亲打着手电筒把我与大小一姐迎进院子,我们家附近的人家几乎都搬到公路边去居住了,只留下残垣断壁,还有些孤零的房子在星夜的显出黑黝黝的鬼魅的色调,四处都是杂树斑驳的影子以及藤蔓的到处爬行,偶尔会有一只夜行的猫发出警惕的叫一声,风从远处的山岗上吹过来,带着油菜花的睡眼惺忪混沌的香味。我家后门透出的一丝灯光在夜里散发出温暖的指引,指引夜归人,我便与大小一姐在这样的指示下到达曾经熟悉的家。
母亲已经在家里等待已久,听闻我们杂沓的脚步由远及近,已经在大门口引颈张望,听到父亲的咳嗽声,忙不迭地去开门,父亲的咳嗽声简直就有了「渔歌互答」的调子了。
问候了母亲一声,寒暄完,母亲便有些笑盈盈地半是打量半是欣喜地与大小一姐聊起了路上舟车劳苦之类的话题。筵席渐次摆上,只待漂泊的心稍稍安定。我端起了酒杯,目光逡巡而后又游离至庭院中去,喝下一口烧酒后,忽然想起「一举累十觞,十觞也不醉」,那是杜甫在友人家的感怀伤时之作,我与大小一姐省亲也不至于要省得如此累落寡怀吧,夜风吹过庭院里的竹子,竹子发出了沙沙轻畅的声音,惊起几只入眠的小鸟起身绕树轻鸣。
母亲使出了浑身解数,拿手的菜悉数托出。一道菜是蒸鲫鱼,我想那是不能叫清蒸的,因为鱼身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酱,那是母亲自己做的酱,要是祖母还健在的话,祖母应当是做酱的行家里手了吧,记得小时候,记得在盛夏的烈日下,祖母总是在不停地翻一动那些蒸熟了用来做酱的小麦,祖母在夏天总是习惯于穿着她那由家织布做成的蓝色的褂子,褂子的纽扣是由布条绕成一个布一团一而成,这样的布一团一纽扣与现代的服装工艺没有什么技术上的传承与缘源,这是属于我祖母有关于过去年代的记忆与把那样的记忆带到现在的无奈与略微的心酸。祖母的坟茔就在东山坡上,明天我就要去探望,坟茔前的那棵苦楝不知是否有粗一壮几许。蒸鲫鱼上甚至还覆盖了一层猪油,这是母亲关于菜肴烹饪技艺的一种理解,凡是油多的,尤其猪油汪汪在目的,母亲便认为是可口而且营养上乘的,这也是母亲对过去困苦生活理解的一种遗存。在所有的菜肴中,鱼可能是我最为钟爱的一种,而且鲫鱼又是最喜,因为有关于鲫鱼有太多的乡土气息与太多的故事可以浮想与回忆了。且不论鲫鱼那流线型的体型、大大的眼睛让人有欢喜之情;也不论鲫鱼随遇而安,可以生活在任何一个池塘,任何一片水洼,它简直就是一个农村孩子暑假生活不可分离的一部分;还不论当母亲从厨房端出一碗漂着葱花与辣椒的鲫鱼汤时,那种齿颊生香的感觉;单是我与哥哥拿着鱼网在沟里辛勤捕捞时对鲫鱼在底纹跳跃的渴望或是我与弟弟在河边甩下鱼钓祈盼留于夏风的情形就足以让鲫鱼成为我记忆的一部分且夜夜随我梦回这一方水塘与河沟。
一盘泥鳅煮挂面,泥鳅在面条里隐约轻快地游。泥鳅是这个时令的鲜物,它们从幼儿园开始就一直生活在池塘、河沟以及稻田里,那里是它们的家园。我家曾经在村子边有一块水田,有时种上一些莲藕,再养上一些小鱼,有时也会种上荸荠,荸荠收获的季节一般是在深秋入秋的时候,放干了水,然后用手扒一开肥一润的淤泥,就会发现在淤泥中荸荠块茎,而有时就会发现有一尾泥鳅就在淤泥之中穿行,这时的泥鳅已经惊恐万状了,只要把双手掬成一捧,指间不留一丝缝隙,泥鳅在手中已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逃了。除了在荸荠地里捧泥鳅,我还见过其它捕泥鳅的方式,一种是在仲春时,在池塘里撒下一排鱼钩,鱼钩用一根长线连着,然后到早晨时去一拉,就会发现不少鱼钩上有泥鳅在徒劳地挣扎,有些还是肥硕的大泥鳅,只是我并不知道鱼钩上用的是什么诱饵;一种是在初夏时,池塘水涨时,就会向河沟里泄水,这时在泄水的小缺口处放置一个长圆的笼子,笼子下面的入口处有一个倒嵌造型,而泥鳅极喜逆流戏水,而这种挑战自我的性格也成就了泥鳅成为盘中餐的一种自我牺牲的精神;再有一种就是在油菜花盛开时,打着松子灯或是电筒,在水田或是小沟边,用一根竹竿前端绑上一把牙刷、牙刷上嵌有许多缝衣服的针的'装置直接去刺静静伏一在水底的泥鳅,这时被光亮照着的泥鳅往往一动不动,它们还不能理解黑夜时出现的光亮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被针刺中背脊,这是我最为神往的一种捕泥鳅的方式,在那样的一个春风夜,耳边听着风吟与虫鸣,闻着野花的香气是多少令人心驰神往的事情啊,只是那里父亲极严厉,而且我和弟弟也经常把牙刷的针插得东倒西歪,以至于没有亲手用这种方式捕到一尾泥鳅。
父亲的头发在灯光下愈加显得斑驳而灰暗,白也白得不彻底,黑也黑得不纯粹,在我的少时记忆时,只要有条件父亲的头发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有条不紊地分别占领额头两侧,油光可鉴而又神灵活现,可是如今,当皱纹占领额头的全境及两侧时,父亲对头发的打理已经显得敷衍了草与心不在焉。父亲与我一起喝酒时已经没有横扫一切的犀利眼神与挥斥方遒的慷慨之态了,取而代之的是里面叮咛时而细嘱,真让人喟叹岁月雕琢人世间的恢弘之力。
母亲端坐于我的对面,岁月在母亲的脸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划痕,母亲眼睛依然温和,只是不再明亮澄澈甚至有些含义不清起来,有时她会神色滞重地看着我,好像想了解我奔走于江湖的寂寥心事也表达对我的足够担忧。母亲年青时可以喝些白酒,我偶尔会看到她的即兴发挥,但高血压等疾患缠身已让她对白酒疲于应付而毫无欢娱之情了。我与母亲碰杯时,她的手粗糙而黝一黑,表面多有些龟裂的口子甚至还用胶布来封住这些贪婪的口子。她小小地呡了一口,并不急于表达这酒的灼烈与难以下咽。
父亲母亲和我与大小一姐就在这样的一个安静的春夜喝酒吃饭,时间凝滞。星光透过薄薄的云彩洒在院子当中,远处有狗的吠叫一声隐约传来,还有夜行人虚装声势的咳嗽声,夜虫也开始了鸣唱。
朝阳映上窗户时,我与大小一姐还在残梦中沉淀,父母早已经起床,他们总是有早起的理由,当早起的理由并不存在时,早起就成了习惯。母亲做的蛋炒饭做得极好,蛋是家里养的鸡下的,这保证了蛋炒饭原生态质量,母亲放些盐油还有鸡蛋,最后再放些葱花,这也保证了蛋炒饭在形色上的生动与鲜亮。
吃完早饭,大小一姐在家里与母亲说些家乡桃李之类的话题,我与父亲去扫墓。我扛着铁锹,父亲提着鞭炮与纸钱。铁锹用来挖掘个泥土的帽子,安放在亲人的坟头,我一直不太明白这帽子的含义,想来可能是用来表达两层意思,一是表明这不是荒坟野冢,二是明确这坟里的人数,因为在我曾祖父与曾祖母的坟上父亲总是郑重其事地摆放上两只新鲜的泥土帽子。
曾祖父与曾祖母我并不认识,父亲也仅是在孩提时代亲见过他们。尤为神奇的是,在多年前的一个中秋节,曾祖父告诉尚年幼的我的父亲,说昨夜梦到一着白衣之人骑一白马,说些生死由命之类的话,大概是大限将至料理后事吧,没过几日,曾祖父便逝去了。这些都是父亲告诉我的,每当给曾祖父母祭拜时父亲就会说起。父亲有关于曾祖父的记忆还有一件事,就是某个风雨交加夜,父亲要去找祖母,曾祖父只好背着父亲踬跛于泥泞,后曾祖父跌倒伤及了腿,祖父知道后对父亲的任性妄为举动大加呵斥,云云。
祭扫完曾祖父母后,我与父亲就去祭拜祖母。祖母离开已经近八年了,八年之间,每逢春节回家,都只见祖母静静地沉寂在照片中,而时间也停留在2002年的那个春节。照片中的祖母正襟端坐于大门前,大门上还张贴着我写的春联“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我写的春联用遍了诗词佳句,唯秦观的这句记得很深。我放鞭炮,父亲焚烧纸钱,祖母没有读过书,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娱乐喜好,唯好打纸牌,那是一种与麻将相似打法牌面上画着些象形图案的纸牌,曾经在与祖母年龄相彷佛的人群中风一靡一。父亲焚着纸钱,我们依次给祖母叩了头。父亲忽然有些莫名地担忧祖母那边物价房价飞涨,祖母打牌用度窘迫等等,我也不知道这是父亲借故诙谐还是真的心有忧戚。每次祭拜祖母时,我都不由得想起归有光的『项脊轩志』里的句子,「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这也许是当年高考前夕我在院中诵读文章时,祖母就在旁侧劳作,今日思之,恍若在昨,呜呼,汝在九泉,冥遥不知其所,我在汝坟前祭奠前尘,春风飒飒过东山之阴,荒草蓬蒿漫过坟头。
剩下的日子就在暖阳忽明忽暗间蜜蜂在花间与庭院穿梭中度过。当我与大小一姐同故乡作别的时候,母亲还站在原处,她没有向我挥手,我还没有来得及向母亲说声珍重保重诸体的话时,我们就已经渐渐远去,云低低欲雨的时候我告别了故乡。
2010.5.20寄自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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