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妈的红色记忆日志
妈妈老了。眼前的事儿似乎离她很远,却时常毫无来由的想起过往,想起过往那些久远了的故事,就像老照片、老电影,絮絮叨叨地从她嘴边滑过,虽然听起来遥远、陈旧甚至啰嗦,却分明透着感人的亲切,亲切的如数家珍。
妈妈的老家在牙山深处。那是一个玲珑剔透的小村落,周围崇山掩映,峻岭环绕,若不是有时时的炊烟升起,外来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半山上会有近百户人家,在绿荫丛中,云雾脚下,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当年,鬼子的据点就在山脚下的集镇里。偶尔的枪声,会让山里人齐刷刷的盯紧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和隐约可见的炮楼。因了地势的险要,日寇竟然轻易不敢走进这座小村落。鬼子知道,山里是共产党八路军的天下。
更有意思的'是,小村里竟从未诞生过地主。当年土改划成分时,县里派来的工作队好不郁闷:这村子好像是马克思笔下的“乌托邦”,怎么会没有压迫与被压迫,剥削与被剥削呢?其实是山地的贫瘠,让阶级在这里变得模糊。
从老妈妈的絮叨里,我渐渐理清了她记忆的脉络。她的故事,总是沿着一条固定的思维模式娓娓道来——十七岁入党,18岁“入伍”,率领青妇队站岗放哨埋地雷,然后随着大部队打鬼子,打老蒋,然后迎解放,去海岛,进省城……
几十年来,她始终固执地认为,只要拿起了枪,就算是队伍上的人了,她不顾我们的反对,坚持称自己是老八路。大概在她这个年龄有着她那种经历的老战士,都会不自觉地把是否穿军装,有意无意的忽略掉?
现在生活好了,妈妈再也不用为生计去掰着指头算计日用支出。但她也似乎习惯了这样日日有鱼虾,天天有酒肉的幸福生活,不再像我小时候那样,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对我们进行革命传统和忆苦思甜的教育。
我总是在想,妈妈应该是在那种既不贫困又不富裕,完全是在凭着自家的勤劳耕种而自给自足的环境里度过了她的童年和少年,那么,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动力和召唤,驱使她毅然抛弃丰衣足食的生活而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妈妈尽管老了,絮叨了,却还是保留着她从老一代的衣钵里传承下来的传统观念和思想意识。她始终对雇用保姆持否定态度,依据是自己有儿有女,为什么要花钱请外人进家?她坚持认为,照顾老人就是赡养老人的具体体现,不容置疑。
妈妈的固执,有时候会表现得近乎偏执。她排斥已经认准了的某种着名品牌以外的一切同类食品。往往在这种时候,她会深深地陷入对当年她的厨艺、她的女红、她的所有无师自通并且显然比其他同龄女干部技高一筹的手工。
也往往是在这种时候,她的话,就如同雨季里的绵绵细雨,变得没完没了无休无止。大到国家大事世界风云,小到油盐酱醋针线笸箩,凡是曾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往事,都会在这时,点滴不漏的一一道来,并不理会听众的感受。
细细想来,妈妈是有资格骄傲和自我夸耀的。在我小学毕业前,几乎就没穿用过从商店里买来的成品衣服,姊妹几人的衣帽鞋子,完全出自妈妈灯下的一针一线。那时候,左邻右舍谁不由衷的夸奖妈妈心灵手巧啊。
时至今日,年逾八旬早已昏花了双眼的老妈妈,依旧会就着窗口的光线艰难地缝补破损的内衣和袜子,尽管她的衣橱和箱子里柜子里,有着恐怕在有生之年怎么也穿之不尽用之不完的衣服和鞋袜。
这种情况,若是搁在离我们已相当遥远的年代里,怕是再平常不过的寻常事儿了。发生在如今,而且是高级干部的家里,就不能不让人刮目相看了。作为儿子,我觉得自己有足够的理由,为有这样一位勤俭持家的革命老妈妈而自豪。
但是,妈妈毕竟老了,老的有一些突如其来。从外观上看,她的外貌要比她的实际年龄至少年轻十岁以上,全然不像一个八十多岁高龄的老人。但是她的步履她的谈吐她的思维,已经明显地快速步入暮年。
那天,听说世上人在疯抢食盐过后,又开始抢购洗化用品,妈妈竟用非常理智且富有逻辑的语言,痛斥这种典型的小市民行为。在她看来,眼下的通货膨胀已成趋势,当所有的商品此起彼伏的竞相涨价时,谁还能抢得过来?
是啊,不要说偌大年龄的一个老人无法理解眼下人们的荒唐,即便是我们这些中年人,只要稍微有一点常识和理智,又怎么会去盲目的从众抢购呢?我们不是同样对社会上的许多现象心存困惑而焦躁而无可奈何吗?
妈妈老了,的确老了,从她嘴里絮絮叨叨地吐出的话语,绝大多数只会离我的生活越来越远。听着她经年累月的絮叨,有时候会烦。但是一个人独处时冷静回味,又会觉得老人的唠叨是那样可亲,亲切的与我的生命紧密相连。
写到这里,我突然莫名地烦躁起来:世界上什么都在改变,我们还能指望眼下的一切一成不变吗?想着老妈妈已显失神的眼眸,此刻的我,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了。我不敢想象,有朝一日诀别了那些唠叨时,我会怎样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