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宁古塔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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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宁古塔日记

时间:2021-05-22 15:29:53 日志日记 我要投稿

游宁古塔日记

  我没有去过宁古塔,只是在书本中恍惚见过它的影子。

游宁古塔日记

  宁古塔在千里冰封的东北,咋一听地名很朴拙,很有几分诗意。想象中的宁古塔一定是一座老态龙钟的、有几支寒鸦在塔尖上咶噪、有几挂风钤在塔檐上叮当作响、孤独地在夕阳中佇立的历史遗存;一定像故乡的奎峰塔一样:几乎坍圮的塔身,风化皴裂的石缝,石缝中伸出的苦楝子虬枝和枯黄蕨叶在朔风中晃动;白昼有雀鸟喧闹,夜晚有蝙蝠出没......然而,想象归想象,一查资料令人兴致索然:原来宁古塔仅仅是一个表示数字的地名,(满语中“宁古”意为“六”,“塔”意为“个”,合起来就是“六个”的意思。)实际上并无塔可寻。

  300多年前,冰冷遥远的宁古塔是历代皇上流放谪官和异见人士的蛮荒之地。巍峨皇城,天威粛杀。丹墀石阶之下,当谪官们对着“流放宁古塔”圣旨三拜九叩谢恩之后,便迈开失落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向着人生终点走去。带着木枷、背负冤屈和耻辱,一路上脚镣铁链铮铮之声不绝于耳,经过数千里艰辛跋涉和苦楚,那些披头散发、形容枯槁的谪官们只有半数人活着走到北风呼号的茫茫雪原,去圈写他们最后的人生句号。

  我虽然没有去过宁古塔,但是我去过马干山,而且有一次是在风雪交加的数九寒冬。马干山是五十年代贵州省改造右派分子的劳教场所。宁古塔在中国东北,马干山在中国西南,一南一北相隔万里,其性却殊途同归。宁古塔名声远扬,马干山则默默无闻。愿世人通过此文记住这个好听的、鲜为人知的地名----国营大方县马干山牧垦场。愿它留名青史,昭示后人。

  马干山牧垦场地处贵州西部乌蒙余脉鸡公山下,地势开阔,风潇雾濛,是通往举世闻名的百里杜鹃必经之地。它原本是大方县农林局属下一个小小的新疆细毛羊种羊场,养几十头約克猪荷兰牛,种几十几亩青饲料草苜蓿。空阔坡地上建有几排猪舍羊圈牛棚,数间农工宿舍点缀其间,经常有白翅鸦牛屎雀在屋顶上群起群落。

  公元一九五七年秋末冬初,一向冷清的马干山忽然之间热闹起来,各式老旧汽车从全省各地载着-批批灰色人犯到此汇集。沉默寡言的队伍中有官员,有文人,全是男性。文人中上至作家教授,下至小学教员,亦不乏社会精英名流。其中有贵州日报社总编,新华通讯社贵州分社副社长,九三学社贵州分会副会长,贵州省农学院副院长,贵州大学中文系教授,黔东南苗族自治州州委书记、副州长、州委秘书长等百十号人。这批时代的弃儿戴上右派分子帽子之后,同样迈着沉重脚步,虽无枷锁夾板,亦无镣铐,也无须步行千里,他们将背包行李丢上押送他们的敞篷货车,别妻儿,离父母,向西而行来到这荒芜之地。从此,党藉、工作藉、前途、荣誉、学识全都灰飞烟灭,甚至于今后子女入学、入党、提干、就业、参军都会受到株连。一家人从此背上政治黑锅,而且几乎不大可能有出头之日。

  宁古塔,在辽东极北,“去京七、八千里。其地重冰积雪,非复世界,中国人亦无至其地者。”

  马干山,在黔之西,距省城贵阳400余里,地处高寒,长年云遮雾盖。寒冬冰封雪压,春秋雾霭蒙蒙,难识芦山真面目。

  宁古塔,“寒苦天下所无,自春初到四月中旬,大风如雷鸣电激咫尺皆迷,五月至七月阴雨接连,八月中旬即下大雪,九月初河水尽冻。雪才到地即成坚冰,一望千里皆茫茫白雪。”方拱干曾说:“人说黄泉路,若到了宁古塔,便有十个黄泉也不怕了。”

  马干山,清明断雪,谷雨断霜。五月冰雹大如鸽蛋厚达数寸,九月风号草黄,十月雾霾沉沉,冬月漫天皆白,直至次年四月才雾散天青。它是官员文士心底最不吉祥符号,它是学者志士挥之不去的梦魇。朱沙一(省农学院副院长)曾说:“马干山没啃肠(牧垦场),却愁断肠,不死也要脫层皮。”

  我与马干山有不解之缘。读初三时,小小少年受学校指派,去百里之外的油杉河深山箐林抬运木料修建校舍时夜宿过马干山,去百纳彜村扫盲时路过马干山,成年后去找寻中学同窗落难学友唐木兰时醉倒在马干山(后曾以此故乡之行写过一篇散文《空山琴声》),参与306国防工程施工时,去马干山的次数就多得记不清了。

  公元一九六九年冬,一次大风降温寒潮不期而至,冰雪阻断凤山长坡险道,胆大的司机们几次冲关无功而返,半山腰上横滑车辆阻塞道路一时无法疏通。无奈之下,与我同车的工程队采购员杨大汉只得带着我弃车步行下山,就近到马干山牧垦场场部躲风避雪,第一次近距离与老右们接触。

  六龙镇(今凤山镇)在凤山之阳,马干山在凤山之阴。一山隔阴阳,十里不同天。从西伯利亚刮过来的白毛风,横扫万里,到此仍威风不减冽冽凛凛寒气逼人。气象学上所称“冻雨”是大中华乌蒙山脉一大奇观。灰蒙蒙,雾沉沉,天如锅盔,笼盖四野;风搅雾,雾纏风,天地一片混沌。此地树木多为伞形,几乎所有枝杈全因承受不住历年冰凌重压而弯折下垂。可怜生逢绝境,苦命的瘦树弱木躬腰驼背缺胳膊少腿,无助地在寒风中慑慑打抖,在冰天雪地中孤苦站立。

  雪,人世间如此奇妙的事物,带着那份清寒,悄然飘落。雪,一朵最美的凋零之花,无论魂归何处,总是保留着那份洁美,那份人世间未了的残梦,化作一江春水,如离人的泪,如断肠的愁。

  冻雨凝结路面光滑如镜,别说走路,能夠稳稳站立都很艰难。杨大汉在我的大头鞋上套上脚马子(一种用熟铁锻打的防滑卡子),两个人一溜一滑顶着刺骨寒风向着牧垦场蹒跚而行。举头望,山野濛濛满眼皆白;侧耳听,树木断裂之声时有若无。冻雨无声,细如齑粉;冰雾状似银针,纷纷扬扬,永无止息。低矮荆丛,有野狐出没;雪压山箐,有锦鸡哀鸣。马干山,蛮荒之山,我佩服挑选此地作为圈禁异见人士的决策者,他一定读过《清史稿》,他一定知晓宁古塔,他一定深愔唯有这种地方才能磨砺筋骨,唯有这种地方才能雕琢灵魂。

  越过二台子,牧垦场场部进入眼帘。雪原中的场部房舍看不见屋顶,远观墻壁门洞连成草蛇灰线,如同一条条灰污笔触塗画成的框形麓寨。长方框内,有人为了防滑而撒上的煤炭灰痕印,那痕印歪歪斜斜,相互交岔。

  低矮屋檐下,一条丑陋的灰狗突然窜出。那畜生摇头摆尾,讨好地啍叫着。

  木门开启,一位身穿蓝色帆布工作服的络腮胡嘴呼着白气扯开嗓门大喊:

  “嗨! 好你个鬼日的杨大汉,你咋晓得我们今天打牙祭?”

  “噫!你不晓得我有一副狗鼻子?三十夜洗脚杆,老子天生就有口福!”杨大汉从棉大衣内取出一个被捂得暖乎乎的`军用水壶,“夠不夠?不夠我再去弄。”

  人不留客天留客。306工程队采购员杨大汉是马干山老面孔,场部职工和老右们都是他的朋友。酒友登门,必定倾其所有热情款待。“搞牛肉火锅,再叫两个老熟人陪你,如何?”机修工赵四海咧着一口黄板牙说道。原来,场部一头大白花奶牛“倒冬”,两百多号人的牧垦场像过节一样,分肉、拨葱、洗蒜,忙得一塌糊涂。赵四海家分得四斤死牛肉,修理工楚陜西与周眼镜两个老右也来打拼伙,于是乎,小小木屋火烟缭绕,人进人出,好不热闹。

  酒席上,大家都闭口不谈政治,尽扯一些无聊杂巴事。然三碗下肚,我酒后口无遮拦,禁不住半开玩笑半正经地问两位老右:“究竟是为了哪门子事到马干山来修行?该不会是犯了‘花案’?”

  “啥子花案哟?要是犯花案又想得通了。”楚陜西垮着一副马脸首先开口:“就因为一句‘波兰打火头不耐用,爱窜电。’说我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国家,为凑数把老子也撸来了。你说说,他奶奶的邪不邪门?”

  “打火头”是汽车发动机分电盘上一个小零件,又称“分火头”。耐不耐用与恶毒攻击风马牛不相及。陝西佬原是省交通学校(后改称第二工业学校)一名教员,九年牧垦场风霜雨雪,文绉绉的教师变成黑塔汉,衣衫褴褛,语言粗俗。长头发,大胡子,光额头,一副沙和尚模样,全然没有一点文边人味儿。

  另一位老右周眼镜吮了一口酒,酒碗一放,眼睛充满血丝:“我不冤枉,我是正宗右派。就是吃不饱嘛,统购统销好在哪里?唵?你们说说好在哪里?”

  “刨口饭堵上嘴巴好不好?”一直没有说话的赵家嫂子从内屋伸出脑壳大声训斥:“酒少话多,树老根多。不通出点马糞来不安逸?”

  顿时全场鸦雀无声,我也讨了个没趣。“划两拳,换个大碗来!”杨大汉转个弯子,让我找到一个台阶。

  也难怪,一个女人,她要护住自己的家,护住自已的丈夫。她不愿惹火烧身,不想祸从天降。她不懂何为“因言获罪”。在她看来,马干山的老右们就是因为管不住自己那张屁股嘴,害了自己,害了老婆儿女。十多年,十多年她见得还少么?用镰刀割腕自杀、雨天坝中唱歌发疯、吃“老蛇莓”充饥头脸肿得流黄水......来场部办离婚手续的女人们都在她家打尖,那些衣着得体的女人,那些长得秀秀气气的城里人,那种哀哀哭声,她听得还少吗?一个省报编辑的小女儿从省城来看爸爸,回家途中淹死在县城北门斗姥阁荷花池,至今在二台子土埂上还立着一丘小坟......

  下干雪米了,窗外沙沙作响。四个人喝了三斤半烧酒,杨大汉鼾声如雷,周眼镜仰望黑黝黝楼枕发呆,唯有楚陜西是有备而来,他拿出板胡,调好琴弦,清了清嗓子,吼起秦腔《刘彥昌》:

  刘彥昌哭的两泪汪

  怀抱上姣儿小沉香

  官宅内不是你亲生母

  你母是华岳三娘娘......

  那秦腔高昂激越,悲怆宏亮。楚陜西咬字沉重,唱得荡气廻肠。沙哑的嗓音如泣如诉在小木屋内迴响。我听着,禁不住悲从中来。

  雪还在下。明天,还能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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